天刚亮,窗外晨光一片朦胧,传来一阵阵喜鹊的吱喳叫声。吴兆隆还是老习惯,太阳还未探看大地他就醒了。但睡在身边的妻子,早就不见了身影。过去妻子有赖床的习惯,醒来时总是舍不得马上离开床被,总爱挨过身子来非把整个房间弄得温暖得使人留恋不可,因而他时常会迟三几分钟到校已是平常事。可是,最近半年来,也许是受了时尚的影响吧,妻子的心态也跟着改变,有如那改道的小溪流,渐渐地远离了原来的水道,另拐了个大弯潺潺流去。现在兆隆已退休了,不必为了赶时间而勉强起身洗刷,可妻子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恋床了,而是爱上了运动。每日天还没亮透便起床整装,去附近的草场打太极练健身操。过去时常埋怨丈夫没有时间陪她温存多一刻钟,现在却老早就离床去打太极,这种改变令兆隆不能理解,心中挂了一个问号。到底哪些人和他妻子一同做运动?什么样的运动会令她这么投入?是真的爱上那手势古里古怪的健身操还是别的什么?还是因为自己有什么令妻子不满之处?不过女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年龄一到五十开外,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放纵自己。现在的女人注重容貌,要留住美好的身材面貌,除了化妆品、跳舞,运动是最好的方法。这大概是丈夫的退休,使她意识到自己也到了必须勤加运动的年龄了吧。也许从镜子里边看到岁月逼人,不但吞蚀了她的青春,也消耗了她的健康,现在非要好好地做运动来补救不可。她曾经说过,做晨运的目的不是为了想保持不老的容颜,而是为了想健康地多活几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还说得过去,否则,就要出问题了。
吴兆隆没有老婆在身边,心里有一股哀怨,一个不解的结。兆隆听过很多关于邪教误导良家妇女、破坏夫妻感情的故事,令他每天早晨都疑心太太已经掉入了邪恶者的陷阱,于是脑子里老是虚拟着那设陷阱的人是个身材粗壮、满脸邪气、双眼发出青光的人。除此之外,他已养成习惯,醒来总爱抱着抱枕,老瞪着浅蓝色墙壁上的空书架发呆。其实这书架以往曾经放着很多教育理论、教育革新及教育理想之类的书,后来这些书全都发黄了,被书蠹吃得稀烂了,全都丢了,剩下一个空架子,应该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啦!
“我看你还是把那空架子拆掉,换一换颜色,把墙壁涂上白漆,让房间看起来光亮些。”去年新春前妻子曾经建议。可是,兆隆却认为不碍事,一手把妻子拥抱着,嘴巴凑近她的耳旁,小声地说∶“改天可以买几本世界名著来摆设一下,就不会显得空洞了,你说是吗?”
“你别浪费啦,狗窝里摆什么名著?要么摆在厅中;要么夹在你的腋下,这样人家才会知道你也会读名著。”
兆隆听了妻子这么挖苦他,不禁感到愕然,拥抱着妻子的手下意识地松落下来。
在退休后这半年时间里,夫妻俩曾经莫名其妙地争吵了好几次。有些时候是妻子练功后顺便去买菜迟回来;有些时候是妻子要去佛堂做义工;最难忍受的是妻子常常要买那些不合口味的素菜回来送饭。对妻子的生活习惯,有如此强烈的改变,叫兆隆一时难以接受,有好多次弄得很僵,两夫妻三几天膨着脸不讲话。
兆隆把妻子的枕头挪过来抱在怀中,嗅到妻子改换了不同味道的洗发精香味,心中突然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慌,像只猎狗般把鼻子贴紧着枕头,希望可以分辨出妻子突然更换这洗发精的原因。在无法寻到答案之下,就闭着眼楮在一片黑暗中寻找妻子的模样,可是空无中却出现千丝万缕奇形怪状又难以捉摸的图象。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的意识中,耳际似乎总是听到啷啷的读书声和老师们稀里哗啦的教学声。心里不免会有点无奈,如果现在还未退休,那会多好呀!矛盾的是未退休前希望早点退休;退休后又有放不下的感觉。这种莫名的心境叫他自己也不能开解。直待阳光从窗口穿进来,他才甘愿下床整装,然后独自出外,在离家不远的一间叫饮食园露天咖啡店拉张椅子坐坐,有遇到喝茶同道就叫杯咖啡,无所不谈,聊上半天,哪还管得着妻子什么时候回来。当然有时话不投机,便独自枯坐,看人来人往;看车流穿梭,翻翻报纸,泡上半日,好过留在家中空寂地像被关在笼里的猩猩。他口里时常对朋友说,居然退休了,便应该百分之百的做个清闲人士,真正地享受黄金晚年。他每时每刻都在提醒自己,一定要说到做到。
还没有退休前,他常和老妻说∶“等退休后,我们就可以每天一同去吃早点,散步做运动,过我们神仙似的日子。”
结果,连这么小的理想也无法实现,还说什么环游半岛,远征砂劳越。不是兆隆做不到,而是他妻子百般挑剔,故意说什么吃早点会增加胆固醇,对老年人血管和心脏都不好;散步呢应该让给年轻人,他们可以手拉手,肩并肩才有意思,都退休了,还想学年轻人,若走到半途心脏病突发,如何是好?可是她自己却天天去打太极去跳扇子舞,为何又不怕心脏病突发呢?哦,是说我有心脏病吧?算了,不愿就算了,何必找那么多不成体统的理由?
自从半年前女儿出嫁以后,自己也在校董声声的“退休快乐”祝福中离开了学校工作,家里又回复两个人的世界,以为就此可以重复过去甜甜蜜蜜打情骂俏的温馨生活,哪知事与愿违。因此,兆隆有点像被家人撇下的可怜虫,唯有往附近那间露天咖啡店去喝茶,吃点心。幸亏饮食园露天咖啡店离家并不远,已是他每天必到之处,这里有很多常客可以打打牙祭。有了年纪的人不免会提起家中“那个老查某”的话题,兆隆心里感慨万千,有时对着喝咖啡的朋友自谑地说∶“我们两夫妻现在是同床异梦,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互不干涉。所以,我兆隆只好等机会,找个第二春来温存温存。”
听他说话的朋友都晓得兆隆这种人是敢说不敢做的,有个咖啡同道用潮州话骂了一句粗口接着说∶“不是我要看轻你,就是有女人要跟你玩,你也不敢动她一下。除非你愿意做教育界的败类!而且你是校长耶!”
过后,大家一阵嘻哈大笑,有人搭腔说∶“校长也是人嘛,何况退休了,没有任何的拘束,偶尔越轨也属正常嘛。”
“说得对,校长又不是出家和尚嘛。”咖啡店里的朋友,都是一些教育水准不高,又自认知识够多的那种,所以说话很坦率,很直接,一半似说风凉一半像激将。感觉上兆隆在未退休前,他们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可是现在却有点不分尺寸,面对这些“平阳的狗儿”,兆隆只好吞声忍气,如果随意生气就会显得自己气量小,唉,只能怪自己秀才遇到兵,唯有对他们露出尴尬的笑容。
其实校长搞婚外情的也听说过不少,正如刚才那个朋友说的,校长也是人,别以为凡是校长就得守清规。兆隆就曾经亲自遇过一位校长趁到外地出席会议之便,瞒着老婆带一位美丽的女朋友,到吉隆坡度了几天“蜜假”,那种甜蜜又幸福的情况,羡煞了不少同道。兆隆不是没有那种机会,只是没有那个胆子。他还认识一位英俊潇洒但个子稍微矮小的市议员,时常和朋友到外地去泡酒吧,玩到三更半夜;去高级理发院找钟点理发女郎洗头按摩。那市议员曾经告诉他,那种醉人的“按、磨”情况,说时还用手势细腻地比画,每小时只需花四十令吉而已,真的物有所值。兆隆背后多么想偷偷去尝尝那令人兴奋的滋味,可是想归想,他还是心儿哔 跳地不敢横下心肠溜进理发院去。因为兆隆总算还有自尊,要顾全颜面。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持校长美好的形象,免得被人发觉自己缺德,让人闲话;无端端沾污了“校长”的名誉,招人诟病。
兆隆万万想不到,自己就好像台上演皇帝的演员,下装后原是个不上眼的戏子。还未退休前每日接触的都是教师、学生、家长和同道,自己是个受人尊敬的校长;见面打招呼、喝茶谈天,大家都客客气气,校长前校长后的,退休后面对的人好像是荧幕画面的转变,突而走进新的境界,语言声调都不尽相同。可悲的是,自己却好像变成了活玩偶;是个被人开玩笑的对象!这种角色对换,开始时很不是味道,幸好兆隆是很容易适应环境的人,习惯了就不再计较。
刚刚退休的时候,心情很轻松,希望妻子能配合他再营造新生活,为结了三十年的婚姻注入更多的蜜糖。可是妻子却更爱参与别人一起活动,兆隆下意识地产生消极的反抗心理,那便是不一个人呆在家中。还好,星期六和星期天,有老张和老蔡偶尔相聚。老张的为人比较低调、也比较严肃;而老蔡就比较爱自夸,有一张会说话的大嘴吧,有时很令人讨厌。虽然如此,他们三个却有很深的情缘,从学院到上任教学;从教员到升任校长,许多恩恩怨怨都没有影响他们的交往。现在退休了,兆隆觉得有他们陪伴,日子也就过得比较有意思。只可惜,除了星期六和星期天之外,其他日子他们两个都有工作。否则,每天都可东家长李家短地熬上几个小时;或者可到会馆去搓搓麻将,轻轻松松地过日子。唉,可惜老蔡和老张不会享受“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已经退休了还要继续做别的工作,这又何苦来呢?老张只有夫妻俩,赚那么多钱来做什么呢?再说老蔡子女们都嫁的嫁娶的娶了,还要做金钱的奴隶,那还有什么意义?害得真正闲赋在家的兆隆平日有太多寂寞的时间。唉,人生到底为了什么?总要有一点自己休闲的时间吧?怎么可以一生都忙得忘了自己呢?
坐咖啡店,和常在一起饮咖啡的人客闲聊,已成了兆隆的每日习惯。当人客走了,他还不愿走,因为还有免费报纸没看完。记得上星期二吧,在埋头读报时,一位远房亲戚走过看见了,开口便说∶
“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啊?退休了,又清闲又自在,又有退休金拿,不怕没钱花嘛,应该享清福咯!怎么不出国旅行去?”说话的口气,双眼的神情,充满着酸溜溜的意味。
兆隆对他微微一笑,心里想道∶你以为我有福不会享啊?还用你来教?不过老蔡和老张他们这两个真的是有福不会享啊!刚从学校退休出来,就急不及待地投入商场。兆隆真不明白他们到底是爱钱呢还是爱工作?如果薪水低,他们会要做吗?不过,唉,人各有志,看法各有不同,老蔡就说过,他认为工作也是一种享受……人活着而能不停地工作,才有意义,才不白活……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嘛,不是吗?(文转下页)
“吴校长,你朋友说你清闲自在,但我却觉得你孤单落寞,好可怜呢!为什么不陪太太去旅行?”捧云吞面过来的小姐突然插进这么一句,她耳朵真灵敏,人家说什么都听进去了,但语气是细声细气地、似有意又像无意地说。
兆隆呆滞地看着她,有点惊奇她这么一刀见血地揭穿他的心事,一股悲哀的情怀涌上心头,那碗柔滑的云吞面也一时失去了香味。
“对不起,我只是说着玩笑罢了。”其实这位小姐很解人意,兆隆很欣赏她。只要她走过来搭讪,就会令兆隆抖擞精神,整个身体也感觉饱满起来。还记得有一次兆隆一早到这里喝咖啡,她捧了一碗面来,小声地说∶“吴校长,下次你迟点来,我就有空闲跟你多学一些华文。”
听她这么说,兆隆有些惊愕,虽然曾在她背后偷瞄她的背影,那时她好像才顶过这面档不久吧?也记得第一次尝她的云吞面,当面赞她做得好吃,她连谢了好几声。所谓一回生两回熟,吃过他几碗面后,兆隆这才知道她叫李珍秀,在本地教会学校受过中学教育,只略会讲简单的华语。兆隆也不懂为什么一见她就打从心底喜欢她,一小段日子过后,他们已变成了好朋友。
“吴校长,为什么时常一个人来喝咖啡呢?”一天,她煮了一碗面摆在兆隆面前,脸上带着好奇;脑子里充满着怀疑,轻声地问。然后她便坐下来找话题聊天了。一个朴素无华、甜美文雅没有阶级观念的女人,是最使人喜欢接近的。更何况她又是那么解人意,知道兆隆无聊落寞,兆隆当时心儿忐忑地鹿撞起来。因此这露天咖啡座,在兆隆来说,的确是令他留恋,几乎每天早晨都没有缺席过。
珍秀是一个很开朗的女人,样子举动看起来都蛮纯朴的,却有一副富挑逗性的身材,说话时一脸爱笑不笑,兆隆就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享有被人呵护、让人爱惜的机会,不该做小贩的,兆隆这么想。对那些说话嗲声嗲气、态度妖里妖气的女人,像他一位朋友的妻子亚英,为人小气、计较,粗鲁装作,真叫人不敢多加恭维。在家里天天受妻子冷落的兆隆,面对体态结实的珍秀,当然免不了会产生激情的幻想。当珍秀坐在他前面和他闲聊时,从树叶空隙穿下来的一株阳光,热烫烫地压在他脸上,他都没有刺痛的感觉。他心中好像看到妻子模糊的形态正重叠在珍秀的身上,可是脑子里却出现妻子牵着晨操男教练的手,痴痴迷迷地陶醉在音乐节拍中。真奇怪,为什么她不会珍惜和丈夫单独相处的机会呢?她不想拥抱满怀温暖的甜蜜,宁愿沐浴在冰冷的晨雾中,真叫人无法理解。她如对我无情那就别怪我……
“你在想什么?”被珍秀这么唐突一问,兆隆吓了一跳,一时也回应不来,脑子里好像他睡房中的空书架,喉咙里只是咿哦两声,嘀嘀咕咕地自说自话∶
我在想什么?……想到哪里去了?……噢……哦……”
当珍秀走开后,兆隆有点不好意思,莫名地阻止自己想偷看珍秀背影欲念,下意识地仰望天空。一片蔚蓝色的天际,飘着几朵白云,是一个爽朗的晴天啊!干吗心中会有一股幽幽如怨的悲凉呢?兆隆突然觉得退休日子笼罩着的却是一股落寞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