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饭易作难工,一个厨师的手段如何,视其炒饭便能分晓。市面上的炒饭多粗制滥造,吃不到好的炒饭,只好亲自研发。几年来,我对炒饭已略有心得,可提供同好参考,就以咸鱼鸡粒炒饭为例。
炒饭像作诗,骗不了人的,看一眼、吃一口即知好歹。我们读小说、散文之初,即使有点陈腔滥调,也不敢遽下论断,总要读到一半以上,才见优劣。诗作就不然,不会前面一两行作得很糟,后面突然变成佳构。
一盘好的炒饭像一首意象准确的诗,有效召唤饥饿感。炒饭是基本功,一个能炒出好饭的厨师,等于具备深厚的内力,有什么功夫他学不精湛?
首先,炒饭不意味剩饭再利用。我们用隔夜饭来炒,却往往被误会成昨天没吃完的剩饭,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未把握炒饭的精神面貌。将煮好的饭送进冰箱冷藏,目的是再蒸发水气,使饭粒更干燥、结实;此外是温度差所催化的弹牙口感,盖寒冷的饭粒邂逅极热的锅,会产生雀跃的激情,一粒粒在锅里跳舞,使炒的过程即充满视觉美感。
一盘高明的炒饭绝不能马虎将就,从米的选择、淘洗即须讲究。蓬莱米黏、软的质地不合适炒饭,最好选用再来米,取其黏性小、颗粒分明;其次如印度、泰国的长米也行。若一时只有蓬莱米可用,也不必沮丧,唯煮饭时先降低米和水的比例为0.9:1,煮熟后只取上层的饭来炒。
再来米须迅速淘洗,迅速倒弃洗米水,避免米糠味渗入米内。淘洗清洁后,沥干,再送入冰箱,充分挥除水分,这样才能精准控制米饭的软硬度;盖炒饭成功的关键在于使用的饭,而煮饭成功的关键即在水分的把握。
煮饭体现刚柔相济之道。饭煮熟了,先以饭杓轻轻翻拌,使米饭散发多余的蒸气,并令其自然冷却。
炒饭通常会加蛋──先将蛋略炒再加进饭里,带同床异梦的况味;这是笨方法。我的策略和梁实秋一样:先将蛋打匀倾入饭里,务使每一粒米充分吸收蛋液,这样炒出来的饭看不到蛋,却饱含蛋香,耐于咀嚼。
浸泡蛋液的饭须冷藏,以维持鲜度。至于炒料,口味因人而殊,我个人偏爱的咸鱼为澳门“棠记”的马友鱼,和马来西亚的油浸梅香马鲛鱼。这是日常消耗品,每次我去澳门和马来西亚,总刻意多补充一些货返台。马友鱼的咸味表现为一种腐香,刚蒸的时候,满室挥之不去的臭气,经过去骨、油泡,下锅之后却瞬间化腐朽为神奇,异香诱人馋涎,像一则鼓舞人心的励志故事。不仅炒饭,这种咸鱼像极了睿智的幕僚,能力超强却从不功高震主,从不强出头,安安分分扮演最佳配角,搭配什么就香什么──炒青菜,使青菜雍容华贵;蒸鲜鱼,使鲜味充满了戏剧性张力;若用来煨肉,会使一块平庸的肉,有了不俗的气质……
炒饭很简单,较繁琐的程序是前置作业。预先将所有食材切得如米粒般大小,此处刀工讲究的是秩序,如传统诗之要求格律,食材须切割得整齐画一,这不仅影响观瞻,更要紧的是令其受热程度相同,口感和谐。
炒饭前先爆香辛香料备用。鸡肉最好选用上腿嫩肉,切粒,过油泡热后,将咸鱼切碎拌炒,饭即可下镬。饭下锅前须摊开推散,以免炒糊。
优秀的炒饭不能看见油水。油水是累赘的修饰,像叠床架屋的形容词和副词,徒然干扰意象,破坏效果。炒饭只有在刚开始爆香辛料时需要用一点油,之后完全不必加油,翻炒米饭时若觉得锅内太干,则在锅沿洒一点点水、酒即可。饭快炒好时视个人口味加入辛香料,稍微拌炒即搞定。
炒,是中华料理独特的技艺,基本精神是以大火、热油迅速翻锅拌炒到食物饱满光润、清鲜软嫩的效果,大抵可分为生炒、熟炒、清炒、滑炒、煸炒、软炒、汤炒、水炒、小炒、抓炒、焦炒。我研发的炒饭勉强可归属熟炒和软炒两路的综合,又不完全像,因我并不勾芡,未糊澥原料。熟炒是将熟制品经刀工处理,以少油炒成,此法能进一步排出原料内的水分,进而吸收调味料,所以口味浓郁;而软炒的原料须加工成细粒或茸状,澥液后再炒。
如果实在猴急,等不及用冷饭炒制,得使用刚煮好的饭时,则避免使用平底锅,须用深锅,以大火滑炒、翻炒。
炒饭,像一首流浪者之歌,总是带孤独的况味。一个人吃饭,不会点一桌菜肴,最简单便捷的莫如炒一盘饭。中央大学门口有一座高尔夫球练习场,我回家前有时先去挥挥杆,肚子饿了,球场对面就是“新陶芳”,这餐馆的虾仁蛋炒饭无疑是我最常吃的炒饭,我吃饭时,常低头寻思刚才击球的问题。
其实我一直酷爱激烈运动。刚开始,我有点逼迫自己选择这项相当不耗体力的运动,是希望在可怕的忙碌中能暂时喘息,让快速节奏的生活透透气,散散步。我在击球时往往不自觉想令球飞得远,遂不自觉握紧了球杆,挥杆时反而缺乏力道。有人说过:“握紧拳头时,好像抓住了许多东西,其实连空气都没抓到。”我的生活为什么那么久没有了诗?这几年,大概太急切想抓住某些事物了,难怪总觉得不实在,也不快乐。
学校的钟声又响了。这家餐馆的虾仁蛋炒饭味道很一般,却陪伴我的教学生活,和击球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