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住在南方的一个橡胶园里。那个小地方叫哥打丁宜,是我一至七岁玩闹长大的地方。现在再次听到哥打丁宜这个名字,通常和水灾有关,报纸上的配图多是水淹屋子,马路有船之类。这样的照片,总让我想起曾经多么期待雨下得泛滥。那些日子我们上学都会在书包里放着塑胶袋,里面装拖鞋,然后期待。期待雨落,期待雨落得一发不可收拾。期待沟渠悄悄溢满。接下来便是学校宣布“大家换鞋子,小心回家吧”。那时还小,不知道人们会为这些溢满的水而愁苦,只想到可以换鞋子,可以把脚丫浸在水里,和家人一起撑伞,便觉得这是最好玩快乐的时光了。
对哥打丁宜的记忆,除了是书包里的塑胶鞋和橡胶树腰斜划过的白线外,还有绵羊。树胶园里有一个地方,搭了一间高脚冷气木屋。要走上那木屋便要走过一个羊用的楼梯。对小孩来说,那楼梯有点挑战性。我总是好奇,绵羊为什么躲在冷气屋子里。因为好奇,老是想爬上去看绵羊,可是都只能从木板细缝中偷窥,看不见整体的羊。有天刚好遇见养羊人把羊都放出来的时间,羊从屋子里列队走下阶梯,才发觉热带国家的绵羊没有书里画得那么可爱。瘦瘦的,毛也没有书里画得那么雪白、蓬松、如云。可是毕竟是绵羊,在橡胶园的某处突然看见一堆绵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据说橡胶园边缘都有防止绵羊逃跑的机制,绵羊若想逃跑,便会被轻微电击。马路边缘都能看到这样的线,只是我没见过真的决心逃跑的绵羊,常常好奇地想,难道没有想逃跑的人吗?
小时候玩闹的地方还有一处,诡异地被称为气体屋。那其实是个误会。因为大人们说“Guest House”,我一直以为那是“Gas House”。从来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一间屋子要被称为气体屋,看起来是实实际际的房子。去气体屋要上个小山(对小孩的记忆来说也许是小山,但我想可能只是个小山丘?),空气中有独特的气味,让我以为气体屋是因此被命名的,甚至曾怀疑之所以被称为气体屋是里面装满煤气。
气体屋常常没人,我也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不时会绕到那屋去。气体屋前有一座没有水的游泳池。我喜欢沿着楼梯往那泳池的池心走去。天空与我的距离稍微拉远了,人们也是。泳池里有很多枯叶,踏上去便裂了。大概因为不会游泳,所以能在干枯的泳池底下来回跑动,便觉得已经征服平日让我却步的泳池。
回想起来,幼时的记忆多是影像和气味,至于声音,似乎没有什么印象。那时的日子是天天剥开钱树身上的绿色硬币,偷窥冷气屋里的绵羊,努力练习在红石子斜坡行走而不滑倒,漫步在药房旁边的滤屎池之类。
长大以后,有时会在某一处再次碰见那样站在池心的自己。面对着画布里的某些细节时,碰触到心里某一块重要的小事时,我会觉得自己再次回到那气体屋。再次站在干枯泳池里的池心,在低洼广阔的某处,看见外头和上方的人和光,还有摇摆的树叶,并且感到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