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的存在或类似的谜团,是人类潜意识制造的幻象,囤积着他们的失败经验。这些人可能是个人,也可能是整个族群或种族。体验神迹不只可以提升信心,更有助逃避他们的失败。马来人根据自身的失败经验打造了无数幻象。他们先是丧失经济、社会权力,接着丧失文化和语言,最后连政治权力也拱手让人,他们的主权也一同沦为幻觉。”他开始向观众介绍自己最新执导的电影。
法拉赫不常造访这座清真寺,但是他每周五主麻日聚礼都会来。这座清真寺对法拉赫而言不具特别意义。和所有的清真寺一样,就是个供穆斯林尽造物主从仆责任的场所。法拉赫心中还是存在着一点信仰(或多或少吧)。另一部份的他,则体现了自己内心的无知。为了营造自己知识分子的形象,法拉赫成为脱离审查制度的电影制片(更有力的说法是“独立制片”)。事实上,法拉赫之所以能进入独立制片界,是因为他曾在市区的私立机构学过剪辑;学业没能完成,但至少学到了点技巧。现在看来,他那独立制片的身份显然名不符实。
话题回到清真寺。的确,在那两起事件发生前,那座清真寺对他而言,一点也不特别。第一起事件发生在某天──不得不提的是,这座清真寺是信徒汇聚的中心。不只当地人,来自世界各地的参拜者也络绎不绝。因此寺内有着不同国籍的信徒,来此传讯及见证。不过,在此之前不得不说,这座全世界信徒都前来参拜的清真寺,竟一度坐落在华人社区内,时间长达数十年。更惊人的是,即使成千的穆斯林前来朝圣,造成经常性的道路堵塞,这些非穆斯林们从未表示不谅解或抱怨。清真寺与当地和谐共处,已经完全融入日常生活──话题回到第一起事件。是了,法拉赫遇到一名男子。一名来清真寺参拜的信徒。
某天,法拉赫开着他的一九九六国产宝腾Iswara(编按:普腾花蝴蝶),经过那座清真寺前面。谁说宝腾车不尽如人意?十年了,这车的车况依旧良好。也因此法拉赫没理由把车换成宾士。法拉赫以慢速转了个弯;此时,清真寺里出来一名身穿长袍、戴着头巾的男子。他看着法拉赫,对他微笑,似乎想搭便车。法拉赫了解他的意思,而因为他觉得那天没紧急事要做,便减速停了车。男子举起手对他微笑。
法拉赫让这位男子搭了便车。车门一关,这名有印度穆斯林血统的男子便询问法拉赫的名字。他简短地回答:“法拉赫。”男子一听到法拉赫的名字,便开始喃喃祷告。他举起双手,将手合成碗状,念出长长的祷词,并在其中时不时提到法拉赫的名字。他祈求真主让法拉赫生活更丰裕,并祝他一帆风顺。法拉赫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想:这男人怎会知道他的想法?为了平衡支出,并清偿他不断增加的债务,法拉赫确实在“开源”上花了很多心思。
法拉赫和男子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不知为何法拉赫那天早上心肠特别好。开车经过那条路时,只要看到路上有外地来的信众,法拉赫大多会加速离开,绝不东张西望,以免有人想搭便车。发生事故时,法拉赫常是看也不看,更别说伸出援手。直到那一点点的同情心出现,才显出那攻占他内心的无知。就在那天,他的心突然变得无比柔软;他不只答应让男子搭顺风车,更自愿送他到目的地。法拉赫变得像个任乘客使唤的计程车司机,载着男子,驶向距自己的目的地十分遥远的地方。
即使如此,法拉赫也不觉得这趟路是个负担。事实上,他诚心愿意送这名男子一程。到达目的地时,男子用温和的语气向法拉赫要点钱吃早餐。此时,法拉赫注意到手刹车旁的空隙中放着二令吉。男子看到法拉赫目光的方向,立即改口要求十令吉。法拉赫手边只有车上的两块及皮夹里的五十块。他很犹豫。但他又想,两块能买什么早餐(尤其是在这个油价物价飙涨的时代)?
法拉赫记得父亲生前说过的一段话:“慈善应该用收入来衡量。如果我们赚了一千令吉,一两块对我们来说只是小意思。这不叫做善事,只是施舍罢了,因为少了一两块,我们根本不痛不痒。付出是做到让自己满意。只有付出全部收入,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法拉赫很确定他父亲所谓的“从行善中得到满足”,与开放、和谐的马来政治圈里所说的“做善事”(把女人送上门),在定义上有天壤之别。
哎,怎么会这样。法拉赫经常捐出口袋里的零钱,冀望小钱能发挥大功效。但今天法拉赫突然体会到父亲描述的满足感。那感觉强烈到难以言喻。法拉赫打开皮夹,心甘情愿地将身上唯一的五十令吉纸钞递给男子。男士举起手为法拉赫祷告。
乘客下车后,法拉赫直驶而去。他看着剩下的两张纸钞,知道自己得用二令吉度过这一天。而且现在还只是大清早呢。他该上哪筹钱买晚餐?哎,满足感在行善过程中流失,让法拉赫有点透不过气来了。
不过打从那天起,法拉赫便过着衣食无忧、财源广进的生活。即便没有刻意求职,朋友和顾客总会突然来电,提供职缺或工作委托。这是个竞争激烈的时代,尤其是在首都,更有能力的专家、公司举目皆是,法拉赫却获得众人信赖,工作机会源源不绝。他原打算换掉他那台破车,却又作罢。他怕他这位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会因为淘汰一台维修费高昂的汽车,遭马来西亚反贪污委员会调查。
法拉赫想起清真寺那名男子的祷词。是因为那段祷告吗?还是因为他不求回报的善心?那名男子是否是上天派遣的苦行圣徒,来为真主的仆人祝祷?是的,一定是全能的真主阿拉慷慨施予的祝福。
至于第二起事件,由于这则短篇故事篇幅上的限制,法拉赫必须长话短说。但是在此之前必须说明,那座清真寺是由独特的马来式木造房屋加盖而成──必须强调,那栋后来成为清真寺的木造房屋由三部份组成:屋顶、内厅和柱子,恰似由头、身、脚组成的人体──另外还必须强调,木屋的屋顶象征着瓦希达,也就是人神关系的顶峰;内厅代表着卡布(心脏),代表人心中努力求变的美与善;柱子则是萨利克,代表五级阶梯,象征人类探求真心前必须克服的五种欲望层次。这是法拉赫某日在一家拥挤的餐厅中,从碰巧同桌的老教士那边学到的。但是当时法拉赫其实听不太懂老教士的话语,所以大多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回到法拉赫的故事上。斋戒月刚开始的某天晚上,他穿着新买的凉鞋出门参加特拉威尔拜。会后他步出清真寺,发现凉鞋不见了。遍寻不着的他怒火中烧,差点开口咒骂,却又想起自己站在清真寺门口。他试着冷静以对,但最后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接着,他开始考虑随便从清真寺门口穿走一双拖鞋;他实在怀疑赤脚离开的可行性。思来想去,他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不想因偷窃拖鞋而犯罪,让过世家人的灵魂蒙羞。他光着脚离开清真寺。
法拉赫止住咒骂,在心里默念:“请把凉鞋还给我。”几天后,他发现那双凉鞋整齐地摆在家门口。法拉赫惊讶到哑口无言。法拉赫时常讥讽所谓的奇迹,认为那是迷信的马来人捏造的护身符,用来麻醉自己的潜意识,好遗忘他们在自己土地上遭遇的经济、社会及政治挫折。即便是像法拉赫这种不信邪的人,还是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到了幻觉。是不是他近来下意识接收到过多马来族群的挫败,让他感到窒息,开始见证“奇迹”?压抑的挫折和怒气,亦加模糊了幻觉和现实的界线。目前为止,法拉赫拒绝相信任何形式的奇迹。他的头脑和心灵只接受理性和客观的产物。迷信是个人或群体灵魂制造来面对失败的幻觉。
因此,法拉赫特意选了一天拜访清真寺的伊玛目(编按:Imam)。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不论是不是穆斯林,都很尊敬这座清真寺?”这名年轻的伊玛目,回答也十分简单:“因为清真寺尊重他们。”他补充道,清真寺的喇叭方向朝内,避免唤礼词传到寺外。这不是因为伊斯兰律法在当地遭受打击,而是因为伊斯兰教尊重当地社群。当地的非穆斯林在社区活动中心聚会时,也会让喇叭朝内播送,以免打扰清真寺内祷告的信徒。
这座清真寺很注重信众的整洁和礼仪。这点可从清真寺四周一丝不苟的环境看出。而即使成千上万的信徒涌入,附近的排水沟仍是干净到找不出半片垃圾,更是彰显了清真寺的坚持。正因为如此,当地的非穆斯林族群也会保持环境整洁;当信众蜂拥而至、瘫痪道路,或是清真寺前的学校涌出下课人潮时,开车的当地人也不会按喇叭抗议。以坏脾气和叫骂著称的都市汽车族,到了清真寺前面,都变得心平气和。
法拉赫一回到工作岗位上,便忘了清真寺里发生的事。他极少参加特拉威尔拜。不知为何,斋戒月下旬的某天晚上,好几天都没去特拉威尔拜的他,突然有去清真寺参加礼拜的冲动。那晚法拉赫很早便抵达。清真寺灯火通明,寺内挤满了信徒,人潮几乎溢出门口。法拉赫并未感到意外,信徒们当然会想在斋月的最后十天把握机会参加礼拜。法拉赤走进清真寺,加入祷告会的群众。那是个美妙的夜晚,清真寺内飘着清香,四处可见参拜的信众。这芬芳和谐的气氛使得夜风也变得凉爽宜人。信众皆全神投入祷告,让法拉赫联想到麦加禁寺的特拉威尔拜(他之前在电视上看过)。和几位教徒握手道别后,法拉赫离开了清真寺。
法拉赫亟欲再访昨晚那座灯火通明的清真寺,翌日便去了趟清真寺旁的斋戒月市集。白天的清真寺让法拉赫疑惑不已。那建筑一如往常地寂静,和昨晚的景象截然不同。昨天那些灯和挂毯都到哪去了?他走进寺内,发现内部空荡荡的,举目不见半个人影。昨天那成千上万的参拜者又到哪去了?
法拉赫疑惑地左右顾盼时,看见一位在角落扫地的年轻人。他向年轻人打招呼,向他询问昨晚的上千名礼拜信徒及麦加禁寺风格的灯光和挂毯的去向。年轻人听了之后惊讶到说不出话,直到头巾开始抖动才回过神来。
年轻人告诉他,因为参拜的信众们都返乡了,所以过去几天晚上清真寺内参拜者一直不多,几乎空无一人。法拉赫问:“昨晚呢?”对方回答道,只有伊玛目和其他几个人来参加昏礼、宵礼和特拉威尔拜;由于人数很少,祷告移到了现已极少使用的旧木屋中举行。“所以说,清真寺里完全没有人?”法拉赫感到不解。昨晚寺内没有半个人,甚至连灯都没开。
法拉赫在寺前的阶梯上坐了许久,让微风轻拂他的脸庞。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身在哪个世界;是潜意识产生的幻象世界,还是处身于恍如幻觉的俗世所投射的现实?“《清真寺》不只是一部电影,它是这幸福世界的缩影。在这个世界上,不论是否是穆斯林,每个人都是信徒。每个人,无论种族、信仰,都是‘清真寺内的信众’。”演讲结束,电影开始放映。这场国际影展在雪花纷飞的国度举办,观众们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
从那天起,法拉赫再也不相信无形的力量是自己虚构的幻象,因为那景象是他内心的一部份,在心中鼓舞着溃败的灵魂,引领它回到清真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