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育陶对诗之爱,全然发自内心。他只为诗努力,不计稿费多寡,也不为名气;下笔就只是关心诗的身姿如何更美。他曾经频频参赛拿奖,绝对不是他爱出风头,乃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考验自己的能力:以诗奖来激发自己无限的潜能。他对年轻一辈的写诗者说过一句话:“(把作品贴)在部落格里,我们没有人给予指正。虽然说投稿有遭投篮的风险,不过我们往往为了说服编辑,反而更积极参与,最终会写出更好的作品。”从这句话中,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吕育陶当初为何频频参赛,因为他本身就是极具挑战精神勇无畏的诗人。值得一提的是,吕育陶断续参加了几次花踪文学奖,都无法一举摘下桂冠,直到第七届时(应该是他第五次参赛),抱回家的才不再是有点安慰意味的佳作奖,而是金光闪闪荣耀显著的首奖。这一幕说来颇有象征意义:我们仿佛看到吕育陶在攻顶几次不果后,都没有沮丧,畏惧,反而越战越勇,终于成功登顶。是的,吕育陶就是那么勇往直前,永不退缩。
而他如今已是评审级的人物,热心提携后进、为动地吟的演出奉献心力、担当《马华文学》的诗编辑,甚至为同行写序,作品更早已入选种种诗选,包括台湾的《跨国界诗想》。
陈大为称誉他为“当前马华最强的几位诗人之一”。他第一本诗集出版时,张光达就这么写道:吕育陶是马华文坛六字辈中最具潜力最优秀的年轻诗人。(但张也补充提及:其实吕生于一九六九年,视为七字辈更为允当)。不轻许人的南马著名诗人黄远雄也很看重吕育陶——新年之前我南下访黄先生,他客厅桌上放着的正是吕育陶的最新诗集《寻家》,那是他得知吕育陶出版新诗集不久后就邮购过来的;我要他推荐几位马华诗人给我读,他答说“吕育陶吧”,这和我正不谋而合。我的马华诗人推荐名单里,吕育陶一直都名列其中甚至名列前茅,不曾跌落在外。我一直认为,把吕育陶置于杰出诗人甚多的台湾诗坛里,他也不会黯然失色。新诗人黄龙坤对吕育陶也是极表欣赏,他觉得吕育陶的诗总给人感觉年轻有精神有活力,一点都不符吕的实际年龄(所以他称吕叫“Cute Daddy”,我译为“卡哇伊爹爹”,又不知道谁叫吕“粉红奶爸”了,是他自己吗?)。
为何叫“粉红奶爸”呢,答案在他的最新诗集《寻家》里。原来这些年来,吕育陶不但参与舞台剧、当评审、当编辑、做他的本职,还顾宝宝呢。后者的经历于是成了他的“育婴室”一辑里的六首诗。对此,我是感到很惊喜的。因为吕育陶简直就是政治诗的象征,他也写历史诗,但历史和政治在他的诗里其实是一体的。所以当我读到他对宝宝无限温柔的那种神情时,心里着实为他的突破感到高兴。
我尤其钟爱〈第三者〉一诗,这首诗的诗思颇为巧妙,诗人说小女儿成了他与诗的“第三者”,夺占了他对诗的爱。他不得不放下诗,花更多时间在这位“第三者”身上。然而诗人在诗的结尾却有所感叹,感叹小女儿长大后,再也不会是自己与诗的“第三者”,而是“成为他(另一个男人)和孤寂的第三者”。而这时,留在身边的,始终唯有诗而已,那“停滞的恋情”。另外,这首诗描述小女儿半夜因饥饿而醒来大哭,身为父亲的赶快疼惜地喂奶,让小女儿继续安然入梦的部份,那种想像力,也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我急急起身
用温热的牛奶
堵着你梦境破裂
嚎啕的嘴
让甜蜜的梦再度流入你口中
在恒温的窝里
无数喝不完倾倒的婴儿奶粉
赌气搁置的药汤,家庭旅行
不敢以投资回报率计算的学费
于是,在〈父语术〉一诗里,吕育陶为小女儿祈祷,希望小女儿的世界没有专制、恐惧、独裁,只有平等,一个种族主义垮台后的平等环境。〈父语术〉想必深受陈黎的〈为吾女祈祷〉一诗影响(陈黎则想必深受叶慈影响吧)。但受到邀稿行数限制,明显没有发挥得更丰富多姿一些。
我观察到吕育陶的亲情诗,不牵涉到政治的,往往比牵涉到的,来得更动人。借亲情来影射、批判政治,不是说就肯定写坏,但往往就让整首诗失去了亲情的味道,这样的“亲情诗”
只能说是政治诗的分支。〈游行〉和〈积木〉两首,就是这类的诗。吕育陶若不要让他悲喜交加,纯粹的亲情诗只是昙花一现,还有待努力深掘。
至于政治诗,吕育陶毕竟经营此道有年,真是怎么写怎么有,对于不仁的当权者、不公的时局、不义的历史,他或顽皮地嘲讽,或姿态英然地批判,然而所书所写,绝非纯是为了取悦大众或发泄情绪,对缪思,他毕竟是有交有代,水准说得过去的,如果偶或出现水准不够高者的话。诚然,那些为动地吟活动而写的诗,因要面向大众,或许艺术上有些失分,但对吕育陶而言,却也是锻炼“深入浅出”或诗之可诵性的一个好机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寻家》一书后面三辑的大部份诗作,就是吕氏的正义旋风,凡它们过处,都会引起一阵欢呼或义愤,当然了,还有尴尬和羞愤。讽刺力作〈这样写侦探小说就对了〉,我个人看了,是笑到半死的,因为从这首诗里,我们完全能感受到政治巨大的荒谬,总之,福尔摩斯和白罗来也不用想破这宗案就是了,侦探、律师一个个相继死亡,悬疑不断加深,真是比克利斯蒂和东野圭吾还好看啊!在〈公考.1987〉里,整个国家竟成了“庞大的考场”,华人要是不想被逮捕,就要考试及格,也就是政治思维要“正确”;〈墨锭如你〉则述说华教斗士沈慕羽先生两度被逮捕:沈先生因不满高层调派不懂华文的人来当华小校长而出声抗议,竟因此而“手铐再度降临你”,其时沈先生已经“七十来岁”啊;尽情挖苦一番“篡权者”的〈如是白昼太黑〉,通篇用“黑木耳”“黑狗啤”“开黑车”“撑黑伞”“黑风洞”“黑格尔”“白天不懂夜的黑”等黑色系的食物、事物、景物、人物来声东击西,暗中嘲讽;〈个人议程〉的第二部份则用造句的形式(第一部份是“改正错字”),来讽刺颠倒是非的当权者:严刑逼问小明口袋里二百四十颗沙子的来历,他们就会,调查小强价值两千四百万元的铅笔盒的背景呢,他们就选择性失忆了——有这回事吗;在〈建筑〉一诗里,无知的宗教狂热者,不容他教,而向教堂抛掷汽油弹,用“蛮横暴戾的火焰恐吓沉默不语的圣经”,甚至事发之后,还有下文:反基督的狂热信徒继续用石头抛向教会的玻璃窗。然而文明而自信的基督教徒并没有反击,“理性的地基”未曾稍受破坏,一种泱泱大度的宗教情操对比无知而愤恨的情绪,令人对前者感到无比尊重。这首诗看起来好像无关政治,但说到底其实还是种族主义的延伸,什么都要清一色;〈世界的反面〉借奥巴马这位“肯雅黑奴后裔”都能入主白宫当总统,来印证美国开明的自由风气,反而大马呢,“他们坚持永远背负民族破烂的包袱”,结果就是不进则退,“反方向和世界站在同一个起跑点”,人家是跑得越来越文明先进,我们却越来越腐败落后,这可是真实的写照呐;〈历史折断的地方〉和〈夏日的约会〉〈关帝庙〉〈水炮车〉〈催泪弹〉等都是反映近年来大马公民民主意识觉醒,频频走上街头的诗:公民不满政府征用百年老街、拆除茨厂街老店、选举不干净、开设稀土厂等等而集体走上街头抗议,然而却被水炮车和催泪弹对付,不过大家却将因此而更为团结,正如吕育陶在〈催泪弹〉一诗的结尾所说的,催泪弹的烟雾散开之后,“我们惊奇发现一整片完整的人民以及新的国家”,是的,一个新的国家是可能的,当人民群起合力抗争,追求。
吕育陶本质上是大气诗人,他三本诗集里,分量最重的都是政治诗,那种一写就是几十行或一组好几首的政治长篇,要不给读者深刻印象,是不可能的。但他的小诗,其实也很不错,像〈孤独语录〉第一首,寥寥四句,散发着一种普遍的失落感:
我最害怕的是
还没掀起
澎湃的恋爱
就老了
其实吕育陶早年诗艺青涩的小情诗,像〈耳语〉(收入第一本诗集,没标明创作日期)、〈夜行入内〉(一九八八年)都非常清新动人,只可惜二○○三年的〈如果你来〉和二○○四年的〈蝙蝠〉延续了那种诗风后,好像就没再继续了:《寻家》里找不到那个在心爱女生的屋前徘徊不去的男孩了。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如今已有妻儿的半中年诗人,恐怕很难再有那种情怀(不过我和龙坤的看法真的很一致,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吕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最多三十出头而已。他是个爱笑爱玩的人,心态上比很多同龄人年轻多了。《寻家》中那首令读者眼前一亮的反稀土厂图像诗(〈稀土系列〉),就证明了年过四十的吕育陶仍然是马华诗坛最富于创意的诗人之一,出道至今,他从未露出过疲态)。
收入于第一本诗集《在我万能的想像王国》的〈G公寓〉,和第二本诗集《黄袜子,自辩书》的〈波〉,这两首都市诗,也是令人难忘之作。因为突出,所以难忘。第二本诗集里的杰作〈浮生〉,应该是吕育陶截至目前为止最好的诗作。这首被陈大为用了三页多的篇幅来评析赞赏的都市诗亲情诗,已经成为马华诗坛的经典。在《寻家》里的第一辑,吕育陶有意延续了〈浮生〉的诗风,但依我个人看来,都没有达到〈浮生〉的高度。〈餐桌2〉其实也是一首都市诗佳作;〈寻家〉里那位丧妻又失子,含辛茹苦养育孙儿的老人,比之〈浮生〉那位帮侄儿准备饭菜、洗校服、召三轮车去接割盲肠的侄儿出院的妇人,也没有失色,同样令人动容。但〈浮生〉里,诗人的情绪更复杂,笔法更细腻,似极轻实极重,〈寻家〉倒是没能完全成功地承续过来。
吕育陶最好玩的诗集,恐怕还是第一本诗集《在我万能的想像王国》,这是一本后现代诗风炽盛的超新星诗集,对于我来说,捧读这本诗集,简直就是在进行后现代洗礼仪式。马来西亚的书店很难看到罗青、林燿德等后现代派的诗人,吕育陶的出现多少填补了我对于后现代主义的认识。
整体而言,吕育陶的诗,意象新颖;语言精确到位;节奏明快;想像不凡;取材大(较偏于政治、历史和都市题材);短诗不俗,长诗尤擅(这是他最独特之处);能刚能柔;诗风大致明朗;对叙事诗的营建,甚为关注;吕诗的“线条”基本上是直线的,所以读起来总能感受到一种直接的力度。他不算多产,这和他题材的关注面不够广阔有关。影响过他的诗人大概有以下几位:林燿德、罗智成、林群盛、罗门、陈黎、夏宇、陈克华,但他依然有自己的特色,这些特色,是影响他的诗人们所没有的。他的诗,后现代的成份多一些。这也是为何他那么“好看”的原因吧。吕育陶的后现代诗作,调皮捣蛋,很能引人发噱,绝不是夏宇那种冷冰冰的冷嘲主义。(我开始读诗到现在,都不喜欢夏宇,不知为何那么多人迷恋她。她的歌词也许还好过她的诗吧。)吕育陶也不像假牙玩得那么过份,超出也不至于太多。eL的机智诗则又煞车煞得更精准了,比吕育陶更收敛。
在《寻家》的后记里,吕育陶相信自己的诗会住进一些人的心里“一杯茶的时间”或“一棵树的岁月(多优美的比喻)”。我想吕育陶是我们八字辈到九字辈对诗有兴趣的读者,都不会错过的名诗人。其情况如同杨泽、罗智成之于七、八十年代的台湾读者吧。吕育陶没有蔷薇学派或鬼雨书院的名堂,倒也自成一家。我想吕育陶的诗会住在许多读者的心里“一棵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