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物,昏眩的序幕。
咖啡端来,我倚着不规律线条后现代式S形背椅,悠然慵懒地靠在椅背。放置咖啡的花梨木制方桌,小得恰好能将捧着《一九八四》的双手塞入桌缘,但无碍舒适。这间后现代化设计咖啡厅,店名“活在荒野”,矗立于钢泥筋丛林中,最高建筑物的24楼,面朝向东,火焰的烈阳正高悬天壤,火红,似画。烈焰似画,无感炎热,正因窗口隔着薄薄的防哂黑透明胶纸,把窗外一切隔绝了,加上舒适24度空调的缓缓流行,窗外残红似静音电视里的纪录片,空洞,虚假。窗外窗内,两个世界。
窗内,16间密闭式空间相互隔开,各有主题,希腊式、罗马式、英式、日式等。我端坐于热带雨林式之间。墙上一片绿茸茸,复制砂拉越热带丛林。我用手轻轻地提起桌上咖啡杯,英式、骨瓷制、透亮,轻轻地用上唇一抹,美式咖啡,经典浓缩口味。咖啡香入鼻,随即将咖啡杯缓缓放置在咖啡杯托盘上,周边唯一一盆具生命的植物,台湾杜鹃花之香,又急速传入鼻中。这一放一提,一阵是咖啡香,一阵又是杜鹃花香,错综交替,时空转换般,一阵舒适的昏眩。
在窗内的“荒野”隔绝了室外,桃花源式的存在。“荒野”不仅仅是空间上的隔离,生理上也象征地在窗内冷气与窗外炎热的温度感受上取得显著差异,隔了一层窗,似乎一切都异化了,这最常表现在初入“荒野”之时。几乎每一次走进“荒野”,都能体验到一阵维持约十分钟的昏眩。昏眩源于不适应,从舒适的住处,将自己置入汽车的冷气空间,再自冷气空间退出,沿着一段炙热的“沙漠”道路,最终抵达“荒野”,如同电影《星际漫游》中男女主角从一个星球抵达另一星球初入时所产生的昏眩,甚至呕吐。时空瞬间在门敞开时易位,昏眩随即涌出。于是端坐于热带雨林间片刻,调整心绪,望着镶印于四壁的雨林。其中一面墙上铺满几棵巨型热带植物,它们是面包树、林头、椰林,沿着树下迤逦曲折的道路塞满了兰花、马鞍藤等,绿油油敞开于道路,另一墙头则是长鼻猴、孟加拉虎、白手长臂猿等互不干涉地端坐。我稍坐一会儿,观赏周围雨林,通过咖啡香与台湾杜鹃香,渐渐地适应了周围环境,昏眩缓缓让位于舒适。有时候我怀疑舒适的情怀源自于虚构的遐想,就如此刻我仍能透过观赏围绕在墙上虚构的壁画想像我身处热带雨林间。
手上的小说《一九八四》翻到“老大哥”画像出场的那一页,心理一阵胆颤,再仰望围绕我的四面雨林墙,才又感安心,那四面油绿犹如城墙般守卫着窗内的一切。有时候我觉得,唯有安坐此间雨林堡垒,才能感受马来西亚特殊的热带环境,只要一步出此间,不出数分钟,雨林之感又瞬间崩落,消失。
曾经窗外可怕的景象扰乱了我一阵子。前几个月从台湾返回,独自走在路上,发觉路人脸上挂着同样的笑脸、妆容,连在对街篱笆门前的庞大海报也悬了一张微笑,写着:“请投我一票”,这张张惨淡的微笑与远在台湾的路人、电视上偶像剧里的男主角、广告里的宣传人物的微笑是一模一样的,我深感恐惧地摸了摸脸,避免自已也笑出一样的嘴角。周围带着笑脸的人群都像漂流物一般从我疑惑的眼中不停流动,抓也抓不住,我带着恐惧回到住处,将自己藏在被单子底下,睡着,明天再说。一觉惊醒,才惊觉漂流的可能是我。漂流,我忆起叔本华提到:“喧腾的大海横无际涯,翻卷着咆哮的巨浪,舟子坐在船上,托身一片扁舟”,叔本华乘风破浪靠的是一小独舟,象征似地抵抗海洋深渊般死亡的诱惑。我感到我也漂流着,但周围绝非喧腾大海,只是一片死静的死海,不动,像是杯中水,需要外力的催促偶尔能激起小小涟漪,只是杯中之人被高高杯墙遮蔽,看不到外力为何。
驾着汽车,漂流在城市死海,事物一闪便过,真实过眼云烟。
就算是从小被灌输马来西亚特色的“热带雨林”,也如云烟般让位给泥筋丛林,周围都干瘪得只剩下生锈的钢铁。我赶紧加紧门油,快速穿过泥筋大蟒,往“荒野”而去,找寻必须经过昏眩后的舒适。
捧著书继续阅读,读至最后一句:“他也爱老大哥”,心涌起一片悚然,窗外一只黑鸽缓缓掠过天边停在几件彩色建筑物上,那据说是本土文化象征的彩色新山。我一回神才惊觉,那不正是陈徽崇所说的文化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