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杨立万死了。

停灵第二日，他到丧府坐了一阵。本该叫上别的几个昔日同窗的，但他只是临时起意，故而只身一人。

他的家离小杨家就几条巷的距离，说来他们不啻是旧同学，还做了十来年的邻居。

他每天上下班，其实都得从小杨那一幢过度装饰的房子门前经过。然而他从未想过要去拜访小杨。事实上这些年他与小杨似乎不相往来了。虽说是中学时就结识的朋友，大学时宿舍又住过同一个房间，有过一段上山下海天南地北的日子，但毕业后各有各的世界，那家伙还加入政党，跟马来人印度人同捞同煲去了。

小杨的死讯，报章上有刊登，说是睡梦中猝死。小小的地方新闻，他们家登了大大的讣告。他在早餐桌上读报，看见这消息，只是打个嗝而已，没更多的反应。后来开车上班，见小杨家把棚子搭到路中心，蓝底白字的挽幛对联挂上去，还来他生前那一套，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成白玉楼。

那样路经两回，三回，他竟未想过该进去坐一坐。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把这人当朋友了，或者说，自从小杨变成“杨立万”以后，便已不在他的社交圈子里。

今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的车子徐徐经过棚子前，看见小杨的岁数虚报在白灯笼上。他们是同龄人呢，不是也有过一起飙摩哆露营唱K的疯日子么？他忽然被自己的无感吓着了，便在路旁停下车子，有点忐忑地一个人走到冷落的灵堂里。

他给了帛金，上了香，瞻仰过小杨的遗容，便被招待坐下来，饮用他们奉上的茶水。茶寡淡，人面寂然。他认出家人里有一位体态特别瘦削的老妇，过期橘子般的瘦脸上长着醒目的大鼻子。那是小杨的一个姑姑。他忽然想起来，小杨念初中时父母亲相偕跳飞机，他有两三年被寄养在这姑姑与姑丈的家里。他们住的是独幢屋，单层，外面的围篱与铁花大门特别高，里头的门一重一重。小杨是不被允许独自呆在房子里的，他也没钥匙。下午放学回去，他得在大门外等到姑姑或姑丈下班回来，才能进门。

是有一个下午吧？他撞见踟蹰在房子外面的小杨，少年郎啊，对这境况有点生气，便提议攀墙进去，还摸着了没锁上的厕所窗户，一起窜进那过度装饰的房子里。

那是他最初进去过的，最华丽时髦的房子了。小杨不晓得他的家只是新村里一间铁皮屋顶的木板屋，他却是刚知道了小杨原来不是个小开。两个少年一样兴奋，小杨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们在房子里摸摸这个那个，仿佛所有物件都新奇无比。后来小杨说“我们来喝咖啡吧！”两人便到那有着云石流理台的厨房里，七手八脚地尝试操作那一台只曾在电视上见过的咖啡机。

如今他记不起来那个下午是怎样结束的，只记得他与小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小口小口啜饮苦涩的咖啡。小杨试着去开他堂哥的唱机，弄了好一阵音乐才响起来。他们静止在那里，是他们没听过的歌。在那以前他们都听着自家父母亲的歌，直至那一刻，他们有了自己的。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知道那是〈光辉岁月〉，是乐队Beyond的歌曲。

离开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下来，那些杨立万的朋友们一个一个出现。上车前，他回过头去，与那个老去的大鼻子姑姑再打了个照面。他觉得很讶异。自己可是从未见过这妇人的，只有在多年前那响着Beyond的歌的客厅里，他无意识地翻了茶几上放着的相册，看过她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