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衣柜里随意抽出一条淡蓝色无袖及膝裙,是刻意安排的随意。
裙子是上个月百货公司打折时买的,尽管打了折,价格依然没低过三位数,可她还是买了。在收银柜台抽出信用卡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他也喜欢蓝色——他们屋前的那片蓝海,不禁腼腆一笑。回家后她将裙子挂在衣橱里最靠边的位置,其他衣衫平日里再怎么提挂,它也纹丝不动,潜意识里为的就是这天着装时不会显得刻意挑选。
她记得母亲很喜欢他,从小就非常喜欢他。可能是怀了三胎后,还是盼不到儿子的心理,她母亲对这位邻家男孩特别钟爱。每回做了糕点,母亲都嚷着“昭蒂,快拿去给你阿卿哥哥。”出门旅行买纪念品时,母亲也总不忘提醒“这也给你阿卿哥哥买一个吧!”给你阿卿哥哥这个,给你阿卿哥哥那,日子久了,连昭蒂都觉得这比她年长五岁的阿卿哥哥仿佛真的是她的,谁也抢不走。
她喜欢踩着阿卿脚底下延伸出来的影子,这让她产生莫名的优越感,或许是种无声的报复,谁叫他玩游戏经常不让她。有好几个傍晚,捉迷藏玩累了,那被过度拉长的黑影把她带到屋前的海滩上。夕阳晒着他俩的背,将两个肩并肩坐着的影子投映在白沙上。两人面向着海,迎着咸咸的海风,耳里萦绕着滚滚白浪拍向沙滩的声音。遥望天际,她指向大海的尽头,笃定地说那里有座荒岛,上面住着食人兽。不爱笑的他笑了,但是很浅,几乎不着痕迹,然后对她说,将来他出海找他妹妹时,顺便帮她鉴定。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摊开手掌请他吃糖。而他,惯性地选择了蓝色那颗。他曾告诉她,他有个住在海里的妹妹,跟她年纪差不多。她不信,“人呆在水里会死的!”她说。他只是默然,从不反驳。
那时候昭蒂七岁,踩了两年多阿卿哥哥的影子。她以为,她可以踩一辈子。
就在那年八月的某个下午,她的阿卿哥哥第一次拒绝了她,说是在准备大考,没时间陪她玩。连续一个月,昭蒂就忍着没再去找他。后来给阿卿家送糕点去,她偷瞄了眼房里的他,喜滋滋地叫了声“阿卿哥哥!”阿卿抬起了头,怔怔地望着她,说了声“嗨”后,便无话可说了。她第一次意识到,有道墙开始在他们之间悄悄地砌了起来。她没再说什么,别过头到厨房里匆匆放下碟子,就与阿卿的母亲道别。
后来阿卿升上城里的寄宿中学,昭蒂便没再往他家里跑。送糕点的任务也落在母亲向神明求来的弟弟身上。弟弟出世那天,父亲还不忘邀功说是因为他给她取的好名字。母亲有了弟弟之后,似乎不再怎么提起她的阿卿哥哥,做好糕点也只说:“拿去给倩姨。”她打从心底佩服母亲的善忘。然而她偶尔还会听到阿卿的消息,都是母亲从倩姨那里听来的,但她的阿卿哥哥却成了倩姨的大儿子。
“倩姨的大儿子要结婚啦!”母亲三个月前的一通电话,害得昭蒂差点儿在堆满公文的办公桌上打翻手里的咖啡。据说新娘是他们的同乡,是昭蒂毕业那年刚到他们学校任职的教师。印象中她才任教没几个星期,就已是校内响当当的人物,是办校以来首位因过份体罚学生而被家长上门掴掌的教师。当时校园里一度流传一个叫“臭鼬”的代名词,听说是启发自她的黑皮肤和传闻中的脾气臭,看准她人见即闪,一辈子嫁不出去。可他们却不知道,她终究还是嫁人了,而且新郎还是她的阿卿哥哥。这一晚,便是他们的婚礼。
原本打算一同出席的母亲,这天早上突然打电话来抱怨说头疼了一整晚,需要在家休息,没法从乡下赶来,昭蒂只好只身赴宴。在一片粉蓝中,她第一眼就见到婚礼上一袭白色西装的新郎,心境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二十年的光阴,冲淡了她阿卿哥哥脸上的稚气,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投注了成熟的气息。
“嗨,恭喜你……”原本已到嘴边“阿卿哥哥”,最后还是硬生生地给吞了下去。
“你是……昭蒂!好久不见,变漂亮咯,你这裙子真好看。”二十年后的第一次对话,昭蒂感到莫名的尴尬,可阿卿一脸坦然。
“谢谢,配合你这里的场地颜色嘛。这里的布置是你的主意?”
“不,是我老婆张罗的,我喜欢蓝色,她喜欢白色,所以我们就以蓝和白作为会场的主要色调。”
“对耶,我记得你喜欢蓝色。”她曾以为这是他俩的秘密,“像我们家乡的那片海。”话音刚落,昭蒂轻咬了一下舌尖,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两人倏然沉默。她知道,他也在想着同一件事。长大后,她才发现他当年并没有说谎,他妹妹三岁时到海里嬉水就一去不回了。
“以前你说你妹妹住在海里,我一直骂你骗人,真的很对不起。”昭蒂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你居然还记得啊!没事啦,都过去这么久,而且那时候还不懂事。”眼前的阿卿哥哥眉宇间少了当年的忧愁,开朗了许多。
是的,她记得。她还记得小时候他的承诺——要为她鉴定海尽头的那座荒岛。她想他或许也忘了,毕竟“那时候还不懂事”,作不了数。和倩姨寒暄几句后,她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默默地凝视着他。他的形象格外清晰,像电影里的镜头只聚焦在他一人身上,哪怕稍稍低头抿一口茶,一抬头便能在失焦的人群中找到他的位置。良久,一名身着淡蓝色礼服的女子亲昵地挽着他的手出场,与她身上一模一样的蓝。宾客们都站起了身,奋力鼓掌。昭蒂在黑压压的人群后,注视着聚光灯下的新人。新娘果然是她,当年的“臭鼬”,只是如今懂得扬起嘴角。
遥望被拱上台的一对新人,昭蒂意外地发现台上两人的笑容惊人的相似。这两个在她人生中不同阶段出现过的人,本来毫无交集,如今却为彼此展开笑颜。轻轻地摁着胸口,她以为心在绞痛,却原来只是幻觉。
还没等服务员上菜,她便悄悄地离开会场,坐上了车。早在抵达会场以前,她就告诉自己理所应当这么做——失落地转身离开,像电影里常演的失恋情节一样。双手握着方向盘,启动引擎前她觉得自己理应做点什么,譬如独自在车里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可眼角终究还是干的,眼眶里始终挤不出泪水。她笑了。
原来,今夜她出席的,不过就是邻居倩姨大儿子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