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1957年7月8日(周一)雨
七月多雨。那天午后,天空又是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直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雨真下了,是一场怪雨。
雨是在午后下的。这雨把燕美椰园的大街切成两半,好好的一条街,只见一边唏哩哗啦,片刻间成了一个水乡,但街的另一厢,却滴雨未落,干燥如旧。两个楚河汉界,相映成趣的极端画面,绘就一个奇迹般的梦幻世界。
程公侠痔疮诊所位于街的这一边,恰好躲过大雨的骚扰。
大雨的另一个奇特之处,更叫人惊叹。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短命雨,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上,雨下得大,少不了连绵多时的纠缠不歇。一场豪雨,连下个六小时不是怪事。那天下的雨,算是倾盆大雨,然而,它却隆重开幕,最后落得一个虎头蛇尾的草率收场,历时只有五分钟。
但更奇特的事情,还在后头。
那天,雨稍歇不久,诊所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胖嘟嘟的,方头圆脸,身材高大粗壮,穿着一条短裤,样子风趣。胖子到了门口,一直往额上抹着汗,显然是赶了一阵子路,停下来时还在喘气。
诊所人不多,胖子进了门,带有庆幸的喜悦,连珠炮似的向柜台的伙计,拉开喉咙,唱戏般的说:“总算找到你们了!我记得,你们好像不是在这一边的,你们搬了?”
伙计迎过来,笑脸灿烂,开腔回答:“是的,我们搬来这里约莫两三年了,以前是在对面的。这里地方大一点。”
“还好你们搬得不远,就在附近,要不然我可真的找不到你们了!”胖子瞧了伙计一眼,接着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有事要找程先生程公侠的,私人的事。程先生在吗?”
“在的,这阵子,他有病人,正在忙着,你等一下。”
“哈哈,我看你们这里倒也有点规模,应该经营得不错吧!你们应当要好好的发展一下啦。”环顾诊所一阵,胖子打着哈哈,说。
“算过得去吧!”伙计机械般,木然应着。
“程先生是香港人吗?”胖子话题真不少,好像是背着一大箱的话语,有备而来。
“是的。”一时弄不清就里,伙计的脸,露出一丝好奇。
“他不会回去了吧!”胖子话才出闸,又急忙补了句:“我是说,他一直都在这里?”未了,好像发现什么,想要纠正,却毫无来由爆出一句:“他说过要回香港去的。”
拉张椅子,安顿客人坐下,伙计答上腔:“他曾回去过一次的,又回来了。他来这里也好几年了,家人还在香港。他是很想留在这里的,只是居留的问题,有点麻烦,让他七上八下,很苦恼……”说了片刻,兀地意识到,如此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口不择言,似有不妥,暗中瞄一瞄眼前人,猛想起对方先前语带试探式的诸多举动,不禁暗忖:这家伙!该不会是暗探吧?一时惊醒,不寒而栗。但话只说到一半,却又不知如何煞车,正窘着,立在那里。
程公侠这时恰好出现,救驾似的为伙计解了围。伙计立即向胖子示意,胖子猴急趋前,如释重担,透口大气,说:“程先生,打扰你,我有点重要的事,可以和你谈谈吗?”
“来!我们进来谈谈。”程公侠拉了胖子一把,进入内室。很明显的,他看来早已把胖子和伙计适才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看我,这突然的找到你这里来,真有点冒昧,请不要见怪!”胖子一脸懊恼,又有点自责的说:“我是早应该来的,但一直忙着,给耽搁了,真不该。”说了一阵,才想起还没有自我介绍,于是掉转话题,说:“我叫刘西蝶。”
“刘先生,你好!不知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我的一个朋友托我来,有点事。”胖子说着,顿一下,觉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搔一搔头,说:“我说清楚点吧!我的一位朋友,早前曾经到这里来治疗,后来好了,他想起你,所以有事要找你。”
低下头,程公侠耐着性子,问:“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哦哦,我光只顾着胡说八道,还忘了,他叫东姑,一位马来人。”
“那大概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这边病人来来去去,一时记不起来了!你说说看……”侧着头,程公侠端详着身旁的不速之客,免不了心里开始揣摩对方真正的来意。
“应该三四年吧!你想想,他说过,他找到你这里来,因为看不懂招牌,站在外面一段时间,不敢进来!”胖子抚摸着腮子,拍拍脑袋,动作多多。
寻思片刻,程公侠略有所悟,倚着胖子,就傍在另一张椅子坐下:“哦!我有点印象了,他说是人家介绍来的……”说着,搓搓手,往胖子身上打量一下:“他很有趣,还说他的名字,说什么煮菜用的冬菇来的。”程公侠思路越发鲜明了,不期然笑将起来。
“就是啊!这个笑话,他常说的。”胖子有点喜出望外,欠一欠身子,伸长脖子:“你记起来了,那事情就好办了!”
“他还说是一个开旅馆的朋友介绍来的。”依蛛丝马迹摸索,程公侠隐约中,仍然记得这个小节,但其他的大多部份,他倒陷于一片模糊。
“对对,那是我啊!我是开旅馆的。”一时兴起,胖子猛地跃起,呵呵一声,旋即坐下:“是我不经意向他提起的,一次闲聊,他说有点痔疮的麻烦,我听过你们诊所的名字,就叫他不妨来看看,开始我还不知道,后来才晓得他真的来过。”
“他好像来过两次,他现在怎么了?”
“唉呀!你大概没有留意吧,他呀!现在是我们的首相了,目前啊,正在忙着国家独立的庆典。”
有点错愕,程公侠张着口,笨拙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脑海中依然一片空白,怎么努力,也搜寻不出当年那个汉子的确实模样。
“国家要独立了,他忙……让我也忙,他说,要办一个隆重的默迪卡庆典,国内外嘉宾一大堆,可是我们却没有一间像样的五星级酒店,临时他就是要我帮忙盖一间。”
说着,胖子舒了一口大气:“现在好了,我的酒店建成了,我可以放心处理你的事了。唉呀,我真的怕你已经离开,那我可就真误事了!”
带着好奇,程公侠问:“哦!你的酒店在哪里?”
“在武吉免登,叫联邦酒店。”胖子说,不急不徐。
眨眨眼,程公侠说:“就在附近啊!”
“是啊!我跟你说,他希望你留下,真的,他说国家独立了,需要人才,各种人才,他挑起领导国家的重任,很担心啊!四处找人……”胖子伸出手来,轻拍程公侠的膊子:“你如果没有问题,他可以特批,让你得到公民权,再拿登记,你便可以在这儿长住了……他还特别交待他的秘书,处理这事。你只要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找他的秘书。”
程公侠一时哑然,只觉得眼前一晃,很多以前不大留意的事情,都在片刻之间,如梦幻般,逐一呈现。那些年纷扰不息的罢工罢卖,浮躁不安的民众,局势剑拔弩张,过后的全国大选,这些看来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一下子都突然张牙舞爪似的,向他扑噬过来……“哦!他还记得我?”
“是啊!他说你医术难得。”胖子打着哈哈,笑逐颜开。
望着胖子,程公侠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唯有搔着头,枯坐着。
“你别急,你想好了,再来找我……不管如何,我真的希望你能留下来!”胖子明白事理,不催促,挪挪身子,留下联络地址,站起来,轻声说:“打扰你太久了,不好意思,我看,我也要走了!”
程公侠把胖子送出门外。
……
一个星期后,程公侠找到了胖子,然后在胖子的带领下,见了一位政府官员,填上表格。
再三个月后,程公侠迎着早上清凉的空气,打道前往一个专司国民身份证的部门,领取了他的身份证……那天他的心情,特别亮丽,而太阳,也是那么的璀璨……他腰斩过去那段颠沛和流离,开始拥抱脚下那片美丽的土地……
又过两年,程公侠和他的家眷,异地团聚,在燕美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