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河村的河缓缓流动,顺着岁月的方向汇入大海。近百年前,不知从那儿飘来柳絮,落在河边,静静地发苗长高,参演村里那些荒谬的,心酸的,被遗忘在新时代里的浪漫悲剧。你若有心,行至河边,捧起流水,它便从墨绿转成透明,悠悠荡荡,倒映出故事…………
春暖在近中午时分看见她,六莲,立在河墙下,阳光照着她年轻的皮肤,套头背心下露出的手臂是刚刚好的形状————壮美的莲藕————饱满地吸收着每一丝照耀她的光。她老实地站在光圈里,像一尊石雕,河面的水纹粼粼反射出柳树的倒影。
他心中一动,他喜欢从远处望她,像小时候玩捉迷藏,她总是捉人的角色,春暖躲在门后边或是沙发下时,就爱发怔地望她。这种发怔中带着一些向往,是孩子式看待某件心爱物品般的向往。但是,一靠近她感觉又不大对了,作为一个小孩,六莲面容里的那种光辉简直太母性了一点,天真无邪又一味牺牲————玩游戏时总是愿意输给他,任何好吃好玩的都迫不及待与他分享。使他很容易觉得她高他一等。
河墙下的河滩是他们的堡垒,岸边杂草遍生,空铝罐和塑胶袋四散各处,高高的墙几乎抵得过两个成年人的高度,童年的春暖在这里念书,六莲从河墙上把带来的饮料零食扔下去给他,有时扔得歪了,跌到河里,春暖会折断树枝来勾拿;真的随着河流飘远了,他就把树枝仍上河墙,对着六莲苦笑。
长大了,流水汇成宽深的情爱,滚上他们的身。几个月前春暖在这儿吻过六莲,一旁的松柳树枝拨拂着他的脸,他维持了半个钟点的姿势,觉得瘙痒难待,同时又暗暗希望自己变成松柳枝,天长地久地和这份热烫的快乐磨蹭着。
但此刻春暖决定回家把刚打过球冒汗的衣裳换掉。他很快地走过河墙,那边六莲专注看对岸的猴子在树枝上蹦跳嬉闹,她喜欢猴子的疯傻,因为“好似千百年前的人”。
他们的家在同一区。河墙上的柏油路直走,一条终年泛红的石泥路,非常窄小地斜伸下去,好几次春暖脚车的轮胎撞上比拳头大上许多的石块,他失控地左摇右摆,最后骨碌碌翻滚下车。他的家在山坡下最尾一间,父亲留下的老式高脚木屋。
走出屋门时,对面一间双层白漆砖屋,六莲的父母也正走出屋门。
“去街上吗?”唐妈笑问。唐妈是温和而且亲善的妇人,早年顺遂的境遇为她提供了对外界关切的基础,是村里妇女羡而不嫉的妇女楷模。相对唐妈,唐爸则像一个刚硬的肉砧板,谣传他年轻时曾经在圈子中打混,某次大哥运来的货品给警察拦截,他扶刀奔出,抢救回货品,一小包乳白粉末,大腿挨了两粒子弹。后来大哥让他管村外的走私港口,几年下来飞黄腾达,他却只是不到25岁的青年。这个青年娶了唐妈后,在六莲六岁那年突然金盆洗手,把事业重心转向当年在钱河村刚刚发展起的钻油业。也是谣传,说唐妈生了六莲后再不能怀孕。
村子的神啊。大伯公土地公拿督公妈祖娘娘。村子的神是村人的父母。关于因果,那是村人执信不误的线索。
他摇头,一阵莫名羞愧如风吸入肺里。他说他去河边的庙里。
唐爸唐妈走了以后,他回到屋里。令人惊讶的,春暖的羞愧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见面的次数自此突然少了。本来对于一个少年,在知道两情相悦的幸福后是不可能这么快地压抑住浑身的热情。但是春暖因为那天看见唐爸和唐妈后,忽然一霎那震撼到内心,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在村子里,少年恋爱传出来总是对女孩不好,要使女孩子家难堪的。
厨房的饭菜已经摆好:煎蛋、油炒菜心和肉末拌青椒————青椒多而肉末少。春暖想姑姑虽然疼他,毕竟还是老姑独处惯了,一切能省则省。
“你这孩子…………,大考到了吧?总算是!”姑姑擦着酱油瓶身,一点黑褐色的污渍在抹布上晕划开来。
“拜托,最近别惹事。”
“我几时惹事了?”
“就拜托你…………少去河边吧。”
他感觉到姑姑偷眼瞧他,赶紧拨弄眼前的菜心。
但姑姑说了开头,要快些把它说完:“我说你是怎样,唐家莲花能和你怎么的?我们这个家,外头看着有点同情,有点可怜,其实是臭的了!她莲花却是父母捧在手上,一口一口喂,一声一声哄,细心养大的姑娘!”
“姑姑,酱油放多了。”他吐出一口荷包蛋,用筷子搅碎拌在白饭里。
“我是酱油放多,你放少了心!你们从前是小孩,两个人玩个几天,没事!现在大了可不行。别让人家外头名声不好。”
他不语,姑姑把酱油也一并拿过饭桌上来,赌气似的,浇了几滴在饭里。
姑姑说得没错。任谁都不觉得六莲和他是登对的情侣,或者,他们也许是村里最应该成为兄妹而不是情侣的朋友。父亲死的那年,他十二岁,小学评估考试的前夕,姑姑冲到河边,对着正在念书的他大喊大叫,企图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惊恐的泪布满她的脸,像小虫子般爬出一道道细小的痕迹。
父亲是吞枪自杀死掉的。用那把他喝醉后拿来甩打东西的猎枪。那把猎枪,春暖吃过它效命过的山猪,姑姑的拿手好菜,凤梨醋煮山猪。
他们在连绵的暴雨中为父亲举办简单的白事,唐爸带着六莲来凭吊父亲,对春暖,他没有说太多话,百忙中仍记得依稀是句:“好好读书。”六莲在旁哭泣,眼眶挂起两粒高高肿起的核桃,不断抽吸鼻子。他微微反感,仿佛死的是她自己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把手搭在她肩上呢。
他们将父亲葬到离村五公里外的华人义山,背山望海。父亲死后,亲属都说姑姑为他连婚都不结,实在伟大。春暖不是不知道姑姑疼他,自从两岁的时候妈妈跟着来小村子监管钻油厂的老外远走英国,姑姑就像妈妈般(他不是太确定)管教他,照顾他。可是无论如何,姑姑是不会嫁人的。他知道,姑姑和她的好友燕芬阿姨是一对。
姑姑也知道他和六莲是一对。
河边的月亮泛着令世人惊叹的光,低低地沉降。柳树在夜里晃闪着枝影,在这个国度以南的小村庄,夜里总像是一篇没有情节的小说————所有的,都是静谧的景与物。新近才铺好的柏油路,路旁一间妈祖庙,河墙下少男少女依偎着,深夜里非常感到安全,因为不会有其他多余的人。
月亮走在河面上,春暖的唇也在六莲身上走着。
天地间的情爱从纯净里结出果来。
小猫经过,尖着嗓子唤了几声,走了。
庙里的大红灯摇动着。
“快,我送你回家。”春暖看着六莲用手顺好头发,及肩的黑发和夜色融合成身后一片巨大的黑洞。
“那么快?”
“迟了,学校不是要考试了吗?你上次跟我说你爸爸要在这次考完试送你个大礼物对吧?”
“奇怪,我的事你记得这般清楚!”六莲像孩子般那样灿笑,“你昨晚没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害怕。”她忽然想起似的,低声地说。
“…………那晚回去我总怀疑姑姑看见了。其实,她昨天也对我说,叫我少来河边。”他拉过她的手,柳树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六莲那双白嫩的手在月光下好像透光的物体,几根青筋在皮下鼓胀着。
“那你听她的话?”
“不知道…………还是小心点好…………。反正,烦恼总是和考试一起的,考完试再想想!”
“你是自卑。”六莲小心翼翼说道。
“…………”没什么好承认或否认。他拉她爬上河墙,翻上柏油路回家。
偶尔也有人在白天里看见他送她回家,但他们想不到更虚幻的事,譬如爱情,譬如少年的肉欲。他们知道两个人一块儿长大,孤伶伶的春暖需要别的小孩给予他童真的欢乐,他们想的尽是不存在成人世界里的美,一种先跨越了情爱就抵达净土的温馨关系。
春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有时姑姑会问他,对母亲有没有爱。他没回答。这太朦胧了,春暖认为自己是讨厌她的,他讨厌自私的人。有的时候他会想起她,记忆中没有面孔,也没有任何细节的她,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有她在,关于他的童年就有可能是完整的。现在他总是郁郁寡欢,他不喜欢悲情,可他身上总是散发闷闷不乐的氛围。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春暖的父亲。他烂醉得很凶,村里人说,是酒精中毒。父亲清醒的时候只管要买酒喝,烂醉的时候只想猎山猪。春暖躲在房里念书,连饭也端进房间里吃。他从小怕父亲,似乎父亲也有点怕他,父子俩很少独处。姑姑有次说起,是因为长得像他母亲。
“呐,尖尖的头型,眼睛两边和你都是弯弯垂下的。”
六莲也说,他垂下的双眼好似两片秋天叶子。十五岁的她用手按着他的眼皮,两边来回抚摸,他闭着眼,感到皮肤细孔的颤栗。
很难断定事物是早已搁在即将来临的面前,等着人一脚踢中;或者是因人所为,譬如宗教里所谓的善恶果报。即使到了很久以后,春暖对于关于命运的话题、关于一切未知的前方,甚至于要知道一个微小问题的答案之前,都有股近似于恐惧的迷茫。
在事情发生以前,他还见过六莲两次。
傍晚微凉的风送来了她,奔进他的屋子,吓了他一跳,当然姑姑也吓到了。“见鬼了。”她说。这几乎是自念中学后四年多来她第一次到他家。姑姑把他们两个推进春暖的房间,掩上门。六莲脸上挂笑,轻轻走到他的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