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雨林终究也变成荒芜之地。雨后黄泥流泄,远远看去,像山汩汩流出的血。树干倾倒腐朽,落叶凋零。但小铁有时候仍会走进那破败的场景里,拖脚底黏上厚厚泥泞,一步一步都沉重蹒跚。有一台巨大的铲泥机被遗忘在黄泥地,长臂生满了朱红色的铁锈。孩子们都爱攀爬上去玩耍,他们想像那是战争留下来的机器巨人,轮流挤在狭小的驾驶舱里,嘴巴模仿发射炮弹的声响。
下午时候,总会看见大和哥一个人坐在那断树的年轮上,仿佛和周遭无关,静静看着一片荒地,看得入神。孩子们就会起哄,要大和哥说说他那时在雨林里的故事。纵然如今树林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但小铁仍爱听那些大人谈论雨林过往。据说曾经有人看过,传说中群象的坟墓。他们说,树林里的大象会预知自己的死亡时刻,老象会缓慢拖动即将被遗弃的身躯,来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安静躺下,等待死亡的到来。那些巨象的白色骇骨,几千万年,层层叠叠,会在夜晚发出淡绿磷光,像熊熊烈火一样,摸上去又那么冰冷透心。
总会有人咂咂嘴,在昏暗的煤油灯光里,继续说起“大脚”、山神,以及那些老马共留下来的鬼故事。大迁徙之后留下来的老人们,实在都太无聊了。他们像是回到了文字发明以前,在岩洞里以故事度日的时光。每个人仿佛吐丝做茧那样,吐露一个一个故事,混然不曾察觉重复的情节。只要说起雨林,最后总是又会提起大和哥。老阿鲁会说:“那时我们跑遍了大半个山林去找大和呢。”
小铁转过头去,大和哥的脸变成灯光底棱角分明的剪影。大和哥不习惯众人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咧开嘴傻笑。
如今大和哥已经二十多岁了,却没有人知道他独自留在这废村的原因。但说起雨林的故事,总是要说到大和身上的。据说大和哥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惹怒父亲,被责罚一个人留在山林之中。也没过多久,父亲心软了,回头想接他回家,却再找不到他。天色暗去,抬头树荫底的光点如星,四周皆是虫兽鸣声,大和竟就这样在这座雨林里头失了踪。
那时整个村里的大人都走进了树林寻找大和。那一支一支手电筒的光,在树丛间不断来回晃动,暗夜里像是根根刺探着雨林的针。一天一天过去,闹大了新闻,引来了警察和记者。有个电视记者追问大和失踪的原因,大和的父亲把脸埋在他那双巨大枯槁的手掌里,什么也不愿意回答。
“要说大和是怎么回来的,如今谁也想不透咧。”老阿鲁打开煤油灯罩,凑着火,再点了一根香烟。大和哥仍坐在那里,专注像听着和自己无关的故事。山中搜索的第六天,大和竟是自己从七公里外的山林某处走了回来,无痛无伤,只说肚子饿了。而那一大段空白的时光,如何餐风露宿,如何跋山涉水,大和对着闪动的闪光灯和摄影机,目光茫然,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大和在雨林之中经历过什么凶险,或者,什么奇遇。那是故事之外的故事。不管怎样,终究是个好结局。据说大和的父亲从此不再打小孩了,然而却自此陷入孤僻离群的沉默里,并且在伐木之后就不停喝酒。有一次,喝醉的大叔在众人面前呜呜地痛哭,说那从山里回来的小孩不是大和。真正的孩子不知道被换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把他醉后的话当真。但小铁不明白,为什么大和从来没有说过关于他的父亲的事。他也想知道大和哥每次凝望着那原本是一片雨林的荒地,到底是还想看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