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文人陆游写过这样的一首诗〈巢山〉:
短发巢山客,人知姓字谁?
穿林双不借,取水一军持。
渴鹿群窥涧,惊猿独袅枝。
何曾畜笔砚,景物自成诗。
这是一首喜悦的诗。写静幽的自然风景,写山里人的樸素生活,亦写作者赴往山林,渴望会见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喜悦心情。留著短髮,巢居山间。穿著“不借”穿梭林间,取水就靠他那随身携带的“军持”。口渴的群鹿窥看山涧,受惊的猿猴攀枝而去,留下随风摆动的树枝。这种喜悦和惊恐,何曾要多加笔墨描述。此情此景已是“自成诗”的美丽。
当然,我今天不是在诗歌赏析。而是诗中的用词,让我感兴趣了。焦点放在第二行:“穿林双不借”的“不借”是草鞋的异名。至於那个“取水一军持”的“军持”是指甚麽呢?一般的查索,会告诉那是一种装水的瓶子。问题是,这水瓶为甚麽要叫“军持”呢?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军持”像是“中文”吗?想来是跟“舶来”有关吧!但又不能说是“舶来品”,因为它是“中国製造”。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要回到陆游的时代。宋朝是中国海洋发展史的一个高峰。当时的中国福建尖底海船,全世界最大。造船技术超凡,乘风破浪、远洋航行稳定性强。宋朝政府也非常看重海洋事业,海洋贸易发达。从东南亚、印度洋输入香药,中国输出的是手工业“高技术”产品。一是丝绸,一是瓷器,兴贩海外,广受欢迎。
陶与瓷不同。陶器,世界各地多有生产;瓷器则是中国的发明。燃烧温度、瓷土选材等,都要更高超的技术。而宋元以来中国瓷器外销,更是海上丝路商品之大宗,因而这条贸易海道又称为“陶瓷之路”。
甚麽叫中国外销瓷器?亦即它是专门供“外销”的中国瓷器。也因而,就诚如冯先铭〈中国古代外销瓷的问题〉所指出的,宋元明中国瓷器之外销,特别是广东、福建和浙江,这几个地区的瓷器,很多是为外销服务的。结果,当时这些瓷器製作的瓷器产品在中国国内流行比较少,很少发现,反而是东亚、东南亚、印度洋沿岸发现很多。
2012年随新山中华公会朋友到印尼廖内丹绒槟榔博物馆参观,看到数件长颈、大腹,旁加一乳房状的注口,造型特别的中国外销瓷器。我震撼了。不仅其外型在中国本土少见,连名称都是怪怪的。它就叫“军持”。推断应是明代器物,因宋代军持的出水注口,一般较为细长。
军持,就是马来文的kendi。写成“军持”,是否跟闽南译音有关?待考。它原本是一种注水壼形的陶製水瓶。惟kendi可能又跟印度文化有关。这词其实出自梵文kundi的音转。在印度化时代,东南亚人已有用这种造型器物来盛水的习惯。魏晋僧人法显取海道从印度返中国时就曾携带这器物,时称为“君墀”。
据说kendi是僧人遊方时携带,用以贮水备饮及净手之器。後来伊斯兰传入东南亚,这种造型器物仍被延续下来,用於穆斯林平时祈祷前之小净、饮食後洗手之用,以及朝觐麦加装盛圣水或阿拉伯蔷薇水带回之器。
宋元明时期,海洋事业发达,目光敏锐的中国商人为扩展其外销产品,乃审察商情,瞭解东南亚民风所需,把原是陶製的军持,特依式定造为更优製、不透水的中国瓷器产品,外销东南亚和印度洋各地,遂而大受欢迎。
叶文程〈中国古外销瓷研究论文集〉就指说,“商人为了谋求利润,势必儘量设法投合消费者的爱好和要求,以广其销售数额。这样中国陶瓷在对外发展的过程中,就逐渐成外销陶瓷本身的特点。”因而“在生产和运载这些外销陶瓷时,要根据当地人民的需要,做到产品对路,价廉物美,运载到国外,才能畅销。”
同理,今天大谈“新海上丝路”,不能仅是“中国模式”的照搬。瞭解“他者”是很重要的。古代海洋中国,早已懂得这种“跨文化”商机。中国製造的军持之智慧灵光,对“一带一路”是不是也能有些许的当代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