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中,在海外华文书市的台马交响阅系列论坛中,台湾新生代小说作家吴明益,以及马华作家许裕全,以“单车.胶园双重奏”为主题进行对谈。
副刊把他们的分享化作文字,让读者重温马来西亚的胶林和斗鱼经验,还有台湾脚踏车的奇幻历史故事。
许裕全:我的胶园与打架鱼记忆
早期的胶园生活,住的都是木屋,无水电、流动的厕所。蚊子很多,但都不会叮人,我们称之为“无牙蚊子”。每一户人家都有两口井,里面养着生鱼,这鱼不是养来吃的,而是用来把关。鱼死了,就表示井水被污染,改用另一口井。
人们养了很多家禽,每个家禽都有它的功能,狗当保安、鹅防蛇,鸡和鸭贡献鸡蛋和肉类。在胶园,每只动物都是生活的共同体。
对写作人来说,胶园是一个场景,写胶园常常写到马共那里去。胶园对我而言,却是小时候的游乐场所。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除了捡胶子,还有就是养打架鱼。
小溪里有很多野生打架鱼。神奇的是,天旱的时候小溪没有水,打架鱼会消失不见;到了雨季,小溪开始积水时,它们又跑出来了。小时候一直好奇,这些鱼到底跑哪里去了?
我所认知的世界里,打架鱼有两种,一是传统斗鱼,二是观赏斗鱼;传统斗鱼又分自家河流斗鱼,以及东协河流斗鱼。自家河流抓来的打架鱼比较小只,颜色艳丽。小时候抓到打架鱼,就会把它们放进瓶子里,然后问朋友,“你的鱼要不要和我的鱼打架啊?”
胶园里,那些百无聊赖的男人平时没事情做,表面看似若无其事,其实心中暗潮汹涌。他们都在盘算着打架鱼的事:我和你打,你和他打;买外围,还是买内围?我看好这只,你看好哪只?
东协斗鱼够凶狠
与自家河流抓到的斗鱼不同,“东协斗鱼”基本上是马来西亚、印尼、柬埔寨、泰国混合配殖出来的斗鱼,血统上大不相同。
这种斗鱼特别凶狠,专攻打腹部。话说打架鱼攻击尾巴是最差劲的打法,最好能够攻击敌人的腮或腹部,鱼体最脆弱的地方。饲养人用红色的小蚯蚓养打架鱼,为什么呢?因为红色蚯蚓有血腥味。打架鱼每天都在吃这些东西,习惯了嗜血,因此打斗的时候,血越多,它就越兴奋。
东协打架鱼和一般打架鱼不一样,以当今流行语来说,就是“人肉炸弹”————不要命的,要嘛打死我,要嘛被我打死。因为打架鱼要分胜负,如果鱼儿不打,搁在那里任由对方打,这样也不算输。这种打不死也打不走的鱼,胜算非常高,一般会被大家收藏起来,继续配殖出更好的品种。
观赏斗鱼因人的欲望而生
斗鱼有两种基因,显性和隐性的。饲养斗鱼的人其实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他们让有显性基因的鱼继续交配,让鱼的显性越来越大。
因此配殖出来的观赏鱼,和我们想像中的打架鱼不一样。打架鱼一般是五颜六色掺杂在一起,观赏斗鱼的颜色可以是全黑、艳红、纯白,变化无穷的,你要什么颜色都可以配殖出来;尾巴也变得非常漂亮。
在自然界里,尾巴越大就越危险,因为很难游动,很大机会被其他动物吃掉;颜色越鲜艳,越容易成为目标。但在人为的世界里,却是为所欲为的。
这样配殖出来的观赏鱼,观赏期非常短。你在水族馆买的时候非常漂亮,买回家3个月就长得不一样了;鱼儿的抵抗力也很低、容易生病,因为不是自然原生的鱼,对水质、食物的要求非常高。
许裕全简介
毕业于台湾某大学工商管理系,作品有《山神水魅》、《猪头看过来》、《宝贝,猪头一下嘛!》、《从大丽花到兰花》及《菩萨难写》,曾获花踪文学奖、海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等。
吴明益:与大地链接,方能自然书写
听许裕全的分享非常心有同感,一来是我很长时间在养孔雀鱼,孔雀鱼和斗鱼的情况是一样的。许裕全说,斗鱼在旱季的时候消失了。养过斗鱼的人都知道,斗鱼的需氧量很低,生物学家研究发现,这些鱼躲在地底的水洼,地下面的空隙层。雨季来的时候,鱼会打破这个空隙层出来,卵的留存率也很高。
二来我在台湾,一开始被读者注意到是自然书写者。但是我走的路线和许裕全不同,他的观察里充满人文情怀,而我比较倾向从自然科学研究出发。
台湾有许多份量很重的马华作家,其中一位是张贵兴,他也是我认识马华文学的开始。他的作品不同于台湾的气氛,就好像许裕全的分享,他们对自然界的观察和台湾作家不一样。
基于种种原因,台湾早期几乎没有自然书写作家,老一辈移民主要是描写故乡,即中国而不是台湾。60年代末、70年代,台湾乡土主义出现,依然偏向人道主义的作品,在地作家真正走入台湾山林少之又少。
要等到1980年代以后,台湾的环境污染很严重,才出现一批我们称之为自然书写的作家,对台湾的山林做出贡献。然而,这一批作家却也不是小说作者。
震撼于张贵兴描述的雨林世界
因此,当我读到张贵兴的小说,他描述的雨林世界让我震撼和惊艳。事实上,台湾也有这样的热带雨林环境。但描写自然这方面,马华文学给台湾很多冲击。
马华作家陈大为说过,马华作家在台湾的人口很少,可是他们的实力很好,像一头老虎,你不能忽视它的存在。我认为确然如此。
另外,我共事的同事叫李永平,他在马来西亚的经验很少,大部份时间都在台湾度过。我认为所有作家都一样,30岁以前的人生是很重要的材料,一辈子都背离、逃离不了,因此李永平最好的作品,依然是描述婆罗洲而不是台湾。这是很微妙的事情。
人们常说,我落到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就会从异乡变成故乡,其实都是骗人的。至少第一代书写不到台湾的山川景色,这个责任要交给我们,从台湾的第三代或第四代作者开始。
脚踏车书写穿越马来亚雨林
写《单车失窃记》,是从一个很小的故事开始。过去写的小说《睡眠的航线》,是以我的父亲为原型,他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因为我父亲完全认为自己是日本人,13岁就到日本去制造战斗机。那是当时世界上飞得最快的“雷电战斗机”,不过还没上战场,战争就结束了。
整个战斗机工厂都是13、14岁的小孩,为什么呢?因为更大年纪的都已经上战场,他们只好找一批少年来制造战斗机。那是一段非常魔幻的历史,当时日本资源匮乏,战斗机制造出来之后,没有车子可以拖到港口,他们就用牛来拖。世界上最快的飞机用牛来拖,这不会太诡异了吗?拖到港口时,因为啤酒、梅酒很多,少年就喂牛喝酒,结果牛酒醉在地上,这些史料读起来就像一篇小说。
我也读到三岛由纪夫,日本战后文学小说家,他虽然是右派分子,却很怕上战场。有一个和他要好的外国人写传记,说他装肺病不上战场,他后来被分发到一个部队,这个部队就是我父亲后来去的部队。
三岛由纪夫的书信也提到他炒菜给这些台湾少年吃,炒菜没有油怎么办呢?结果他去偷了飞机的机油,这样的场景很有意思。另外,这群台湾少年一定听过三岛还没有写进小说的故事原型,所以我把这些都写进小说里了。
有个读者写信问我,《睡眠的航线》里那一辆停在中山堂的脚车后来去了哪里。为了解答,我耿耿于怀了7年,最终动笔写了《单车失窃记》。我开始搜寻父亲的脚车,买脚踏车、学修脚踏车,甚至重读脚车史,意外搜寻出脚车在历史上的各种趣事。
台湾曾经是世界第一的生产王国。日本明治维新时代,资生堂公司引进了脚踏车、冰淇淋机还有咖啡,后来又带进台湾,建立起台湾的脚踏车工艺。
看到这里,我本以为自己可以纵身写一个台湾史了,发现后面还有一条路,让我的小说来到马来亚半岛。
我在《台湾日日新报》发现两则有趣的新闻,一是1908年,台湾有一辆明益脚踏车不见了。脚踏车不见竟然上新闻版面,可见脚踏车在当时多珍贵。这件事情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我把小说主角的阿公虚拟在那个年代。
另一则新闻是在1940年左右,日本军为了南下陆路战,在台湾训练了一支脚踏车部队。台湾提供了那样的丛林环境来训练脚踏车部队。训练时期,日军多次从台北一路骑到垦丁。这批急行军在马来半岛一上岸,英军、印度军、马来军兵败如山倒,一个多月,一千多公里的战线,全都撤退了。
历史故事有自己的生命力
另外一件事情,因为天气炎热爆胎,日军把轮胎都拆掉,脚踏车踩起来叮叮当当的发出声音,英军以为日军有装甲部队,结果丢盔卸甲,望风而逃到新加坡。
历史故事有自己的生命力,我原来和许裕全一样,对斗鱼有兴趣,后来对脚踏车产生兴趣,没想到最后它带我到这个世界里面,这就是写小说极大的乐趣。
吴明益简介
现任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教授,长篇小说着有《睡眠的航线》、《复眼人》以及最新的《单车失窃记》。曾获法国岛屿文学奖小说奖、《Time Out Beijing》百年来最佳中文小说、《亚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