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厨房里的人类学家庄祖宜清爽如风地出现在吉隆坡第十一届海外华文书市。
那是一个周日的上午,对谈会结束后,拉着庄祖宜一前一后从挤沙丁鱼般的书市人群中脱身而出,穿过长长的地下道,抵达地铁站,跳上拥挤的车厢,两个站后在中央艺术坊下车。我们像行军赶路,走得又快又急,因为要捉紧庄祖宜仅有的3个小时空档完成3件事──逛个街,吃个饭,还要做一个采访!
面对我的一脸歉意,庄祖宜甩甩清爽的鲍伯头短发,指着脚下的平底鞋笑道:“没问题,我准备好要走路的。”她笑说自己“很厉害走路”,也是一个非常喜欢在城市里徒步漫游的人。
【小档案】
庄祖宜,1974年出生台北,母亲是著名声乐家范宇文,女儿也遗传了好声音好气质,1996年发过一张专辑。师大英语系毕业,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硕士,在美国苦读博士期间发展出第二专长,毅然放弃修到一半的学位,进入麻州剑桥厨艺学校学做菜。三十出头转行入厨,婚后回归居家厨房,随外交官夫婿四海为家,育有两子述海、述亚,一家四口现居雅加达。一边做菜,一边勤写作分享,着有《厨房里的人类学家》、《其实,大家都想做菜》和《简单、丰盛、美好:祖宜的中西家常菜》。
在即将收档人潮稀落的李霖泰菜市场转了一个圈就出来了。(图:星洲日报)
我人到哪,哪里就是家
结婚10年,庄祖宜随着外交官丈夫住过4个城市,“第一个是波士顿,住了一年,接下来香港3年、上海3年,到现在的雅加达,也住了两年。”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数道。庄祖宜居住过的城市不止以上,结婚前她也在纽约、西雅图、华盛顿和华盛顿特区居住过。
请她列出心目中适合居住城市排行榜时,她不假思索就把台北排在第一位。
“太方便了,又舒服又干净,要挑剔的话,就是房价太高,夏天太热。”再来是很有文化气质的西雅图,“自然景观太美了,三面环山,一面靠海,中间很多湖,气候温和,冬天不会太冷,虽然会下雨,但都是毛毛雨,根本不用撑伞,夏天也不会太热。”
排到第三位时,她沉吟片刻,在纽约、香港和上海之间犹豫不决,想了一下,才说:“一定要分高下的话,我会选上海。一方面因为我爸是上海人,一方面是上海的台湾人很多,所以受台湾影响的地方也很多。上海也是一个很美的城市,虽然现在越来越污染,从建筑来看的话,它有老式中国建筑,有19、20世纪初的Art Deco建筑,又有Art Deco和中国式结合的建筑,在外滩还可以看到宏伟的英式建筑。上海没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到处可见盖得很丑的房子。我在上海怀着老大时,天天到处走,怀老二时,就推着老大一起走,大街小巷都被我走遍了。”她朗声笑道。
她对上海还有另一种特殊的情感,“两个孩子都在上海出世,我们的小孩永远都会说他是上海出生的!”
话峰一转,说起现居城市雅加达,庄祖宜说道:“雅加达我也喜欢,但这座城市不适合走路,这是很遗憾的一件事。”除了塞车、交通混乱,还有空气污染,焚林种地酿的人祸,再碰上圣婴气象,每年都有万顷雨林化为灰烬,连地底沼泽都在狂烧。天空灰濛濛,一年里有几个月要戴着口罩出门,但庄祖宜天生有着随遇而安的性格,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在不太理想的环境中创造美丽心情。
“像我这样跟外交官先生四处生活的太太,每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3年,这3年里,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没有别的家,所以我必须创造家的感觉──它必须是一个很稳定的状态,但你又知道,时间不会长,我知道我要走的。对很多人来说,3年很短,我也碰到有些外派太太,外国的家墙上一幅画都没有,家当一件都没有带,因为‘只有3年’。”她的眼神清澈闪烁,顿顿后续道:“但对我来说,没有‘只有3年’这回事,这里就是我的生活,如果我不把这个地方当作是我的家,那我永远不会有家,因为我永远都会跟着另一半飘泊。”
所以,每次到了一座新的城市,家当也跟着到。“我的家当不多,但都跟着我们跑,我的画、书柜、锅子瓢盆,东西一运到,我就让它们全部归位。OK,这就是我们的家!”
她又是嫣然一笑,说道:“我们不是流浪,而是游牧。我人到哪,哪里就是家。我不会拖延时间,我会马上去适应一个新的地方。至于不好的东西,就不要一直去看,反正,我只住3年,又不是一辈子。”
在思士街遇见莲花和莲蓬,大喜过望,各买了一枝。(图:星洲日报)
人多且流动量大的路边摊,都是庄祖宜乐意尝试的。(图:星洲日报)
最难忘槟城的老式kopitiam
带庄祖宜逛街,菜市探鲜是首选,但这次天时地利从缺,时间又紧迫,菜市是去不了了,只有就近到中央艺术坊和茨厂街走走。
事实上庄祖宜早在2007年第一次到访吉隆坡时就逛过菜市了,当时,她在厨艺学校校友的推荐下,到吉隆坡某五星级酒店给纽约飞来的客座厨师Patricia Yeo当贴身助理,只不过,“整个星期都是在买菜做菜,哪里都没有去过。”她莞尔笑道。
“每天清晨,我们都去露天菜市场买菜,我最记得一种四角星形的长豆,有点像杨桃,大厨说叫lala bean(编按:四棱豆)。令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大厨做了一道意大利面疙瘩,搭配用belacan煮出的酸辣虾汤,汤里加入切得很细、经过快炒的lala bean,这一道菜,完全打破了我对饮食的想像。”
第二次到马来西亚是在2012年,她和先生带着一岁大的孩子到槟城度假,在8天假期里,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的槟城朋友会开车开很远去吃某样东西,就是要特别去某一家店吃!”
她最难忘的槟城味道,却不是炒粿条粿汁叻沙或福建面等,而是朋友家里开的老式kopitiam。“非常老旧,昏暗,完全没有装潢可言,但客人天天都来,吃一种怀旧的味道。我在香港爱去当地人的茶餐厅,吃菠萝油和浸在味精汤里的面条。美味吗?老实说我不觉得特别美味,但就是充满怀旧的情感。kopitiam也一样,非常有意思,吃的是生活的味道。”
她念念不忘的还有槟岛第一家经营法国高级料理的餐厅,“非常精致,菜做得非常好,我的儿子刚满一岁,我们给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像个小绅士,主厨老板特别为他设计了一张菜单,有三四道菜,一道一道上,我儿子也非常捧场,全部吃完!”说得兴起,自顾自拍手笑起来。
主厨老板不认为孩子就该随便吃,那一次的餐饮经验给了庄祖宜不小的冲击──小孩也要好好吃饭!
带庄祖宜吃娘惹菜,几道菜式中她最喜欢鲜绿嫩爽的峇拉煎炒巴固菜,虽然以台湾人的口味来说是过咸,但她笑称偶一为之还是很好吃的。(图:星洲日报)
餐桌上的味蕾旅行
在雅加达的家里,庄祖宜请了两位当地妇女帮佣,一位当保姆,一位打理家务,厨房则依旧自己坐镇,自己给家人做饭。
四海为家的游牧生活里,庄祖宜也在餐桌上展开一趟趟的味蕾旅行,两年来,家中饭桌上多了不少新菜。譬如烤鸡,以前不是意大利式就是法式或南美式,现在她会用沉重的石臼,把香茅、南姜、姜黄、小红葱、大蒜等捣碎,烤出喷香惹味的鸡。
来到香料王国,庄祖宜的实验精神也为之一振。她见印尼阿姨做菜时一堆香料同时下锅,就想要自己实验以辨识不同香料的味道,煮中式鸡汤或做清炖牛肉汤时,她会把一片印尼月桂叶(Daun Salam)加进去,“那我就知道印尼月桂叶的真正味道了。我常常会做这样的实验!”她眨眨眼睛笑道。
又譬如烤苹果派,她选用了爪哇东部Malang出产的小苹果,再以当地的蜡烛豆取代杏仁,加上峇里岛产的香草荚和棕榈糖调味。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这盘苹果派,让自己和客人大大惊艳!
爱做菜是一辈子的事
庄祖宜一直都是这么一个对做菜和吃充满热情的人,多年前她写过一篇〈回应舒国治〉的文章,抗议舒国治“按规矩做就是最好”以及“做菜不用钻研太多”
的论调,今天她的语气还是一样不依不饶,口吻还是一贯的干脆利落:“厨师有自己的想法,有创造力,为什么把厨师当成机器,只能复制?饮食本来就是一个会变化的东西,为什么要食古不化?做菜是因地制宜,自然而然就会发展出变化,自然而然会想要变化和创新,这不需要有特别高的艺术天份。”
庄祖宜就是了解做菜的快乐!她看到当季上市的蔬菜时就雀跃,在外头吃到新食材或做法时就等不急回厨房尝试炮制,爱做菜是一辈子的事,未来她一样会以吃遍四方、饱览群书并认真思考一切与饮食有关的课题为人生志业,“因为饮食之均衡、人际之和谐、环境之改善,都可以从回归厨房开始!”
Roti Jala情未了
一见面,庄祖宜就说她最想吃的马来西亚美食是Roti Jala。“我这一辈子就吃过那么一次,在马航上吃到,惊为天人,当时觉得怎么会有那么好吃的东西?!
像细面条,又像是饼,沾咖哩吃,太美味了!”对RotiJ a l a的切切思念,溢于言表。
本来以为中央艺术坊附近一定可以找到,谁料到走了几家店都没有卖,带着失落回到阳光广场时,竟然在一家小店的餐牌上看到“Roti Jala”,立刻叫了一份,终于了了庄祖宜和“马来网子饼”重逢的心愿!
我们一边吃饼,一边讨论如何在家调面糊做饼,回到雅加达后,庄祖宜果然用面粉、姜黄粉、砂糖、鸡蛋和牛奶调了面糊,倒入小嘴塑胶瓶里,在平底锅上快速挤出横竖条纹面糊,煎出金黄漂亮的Roti Jala,配咖哩酱沾食。看她在脸书上分享的照片,果然有模有样,惹人垂涎呢!
快问快答
Q:你的舒食料理是什么?为什么?
A:台湾牛肉面!所有的热汤对我都很暖心暖胃,台湾牛肉面里面有炖烂的肉,有带嚼劲的面,又有热辣辣的汤,能满足我所有的感官,吃下去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Q:你爱吃辣,最爱的是哪一种辣?
A:麻辣和酸辣。
Q:有什么是你拒绝吃的?
A:濒临绝种的动物和植物,还有会破坏生态环境的食材我都不吃,譬如鱼翅和鲔鱼。我不会对高档食材特别感兴趣,因为通常华人口中的珍馐美食都是濒临绝种的生物。还有非常非常昂贵的食材,我也不感兴趣,像鱼子酱、松露等,尝试过就好。
Q:你认为什么才是美食?
A:当地的和当造的食材,烹调时把火候和调味发展至极致,就是美食了。
Q:你让孩子吃零食吗?
A:极少!他们喜欢吃海苔,海苔不会吃饱,也蛮健康的,我就让他们吃。他们想吃甜食,感觉是濒临垃圾食物的东西时,我让他们吃他们爸爸烤的巧克力饼干,我就宁可在家自己做,用好的奶油,好的蛋。不过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相信我先生会给他们吃零食!
Q:平时在家做一顿饭要花多少时间?
A:半小时到一小时。
Q:在家做菜也用高汤吗?
A:会!我买鸡都是买全鸡,脖子和鸡脚剁下来,装袋放冰箱,囤积满了一袋,就用来煮高汤,煮好后分小袋装,存放在冰箱。
Q:有哪道菜是你至今都做不好的?
A:我从来没有成功做出豆腐过,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也许哪天心血来潮会再试试。
Q:如果要用一道菜形容自己,会是哪道菜?
A:会是一道爽脆酸辣的凉拌菜,小黄瓜也好,萝卜丝也好,只要口感脆,有酸有辣就是了。我觉得我是一个干脆直爽、有脾气、有辣度的人,哈!
Q:有没有开餐厅的打算?
A:有,有各种梦想,各种打算,但还在白日梦的阶段,总要等到一天可以定下来了,才能好好打算。
Q:那会是什么餐厅?
A:一切取决于我在哪里定居!我有各种想法,如果在美国定居,我想开家中式面店,装潢简简单单,有一点点中式的氛围,简单明亮,价钱不要太高。我自己爱面食,一直想去兰州学做拉面,拉面的技术在美国还不多见,我的店就做现点现拉,由老板娘为客人拉面。甚至有想过开food truck(餐车),也是卖拉面,每天准备一种汤头,两款凉拌小菜,现拉现煮,每天卖个100碗就好。除了面,可能每天还会卤一锅牛腱,同时卖烧饼夹肉。小店也好,餐车也好,卖的东西不必多,三两样就好。
Q:你形容臭豆的味道是“葱蒜味到了极致”,那榴梿呢?
A:我不太爱吃榴梿,我觉得榴梿的味道像是瓦斯味加上一点发酵腐败的味道。我对臭味其实不会特别排斥,我不爱吃榴梿是因为它太甜,而且软软烂烂的!
Q:下一本书会写什么?
A:有好多想法,但暂时还没有一个能成气候,所以尚言之过早。也许会多研究和了解中菜,希望将来可以用英文写作,把中式饮食介绍给西方读者。
Q:你性格中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A:不怕尝新,很有冒险精神。
Q:最大的缺点呢?
A:个性太急。
Q:最完美的快乐是什么?
A:每天早上起床,一边抱一个儿子,有时候老公也在,就是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