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开西域地图,终年积雪不化的天山南脉横卧在北边,与绵亘蜿蜒在南边的喀喇昆仑山脉遥遥相望,在经过排山倒海的地壳运动後组成了拥有世界屋脊之称的帕米尔高原,也同时把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西部边缘的喀什葛尔(Kashgar)绿洲,推上古丝绸之路的干线上,成为商旅驼队千里跋涉欲翻越高不可攀的高山,或跨越声名狼藉的沙漠前所停留的最後一个驿站。
每一个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在这个古丝绸之路上的龙门客栈里汇聚,然後留下绝非偶然的血汗与智慧,成为隽永不朽的集体记忆。
我沿着古丝绸之路不同的支线一路从中西亚过来,与公元前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的行程背道而驰。在横渡沙漠翻越名山跨越大川後,来到了传说中东西方交汇的喀什葛尔,并在老城的青年旅舍里,再次与骑脚车环游世界的加拿大夫妇和一路乘搭各种交通工具赶着回家的泰国背包客不期而遇。
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似乎都在这里汇聚,然後从这里离开──有人打算从这里一路往东直捣中国腹地,有人则把这里视为进入中西亚的桥头堡,另有人打算从这里南下前往巴基斯坦和印度,有人更打算从这里入藏,印证了喀什葛尔作为一个五口通八国,一路联欧亚的国际中转站。
电动车悄然无声地从身旁呼啸而过,座垫上十之八九都是戴着“四方帽”的维吾尔人,人声沸腾的市集里站满了一身黑的维吾尔人,偶尔被迫吐出几句永远都是平舌的普通话,空气中总是飘荡着手抓饭和烤羊肉串的香味,这是一个不一样的中国城市,这里是心系新疆的维吾尔族称之为家的方土。
如果不是店铺上开始出现熟悉的汉字,大概会以为自己还置身在突厥语系的斯坦国。我生平第一次踏入祖国的土地,竟然是在离家乡最遥远的西部边疆,而且还是通过一张只有区区5天的过境签证。
喀什葛尔这个大概和北京扯不上甚麽重要关系的城市,几千年来一直都是文明碰撞的交锋之地,诚如丝绸之路没落前的盛况,可惜近来却多了几分见血的是非,模糊了这座城市原有的身份。
喀什老城是一个典型的穆斯林城市,15世纪的艾提尕尔清真寺(Id Kah Mosque)是人潮汇聚的老城中心,综合了浓郁的民族风格和宗教色彩,是中国规模最大的清真寺,可容纳两万人。每到5时礼拜时分,清真寺前的广场就会开始聚集起虔诚的穆斯林,他们自行地并肩而跪,一脸严肃,嘴里不时吐出一篇可兰经最美丽的文字。
维吾尔小贩正忙着在土坑里烤包子。(图:陈文俊提供)
只要是老的东西,都可在这里找到,只要还能用的东西,都会出现在摊桌上。(图:陈文俊提供)
在迷宫式的老街古巷里,只要一个拐弯,别有洞天的民间生活立即显现眼前。(图:陈文俊提供)
维吾尔女孩喜欢把鲜艳带有花边的服饰往身上套,每人的头顶上也时常戴着刺绣精美的方帽。(图:陈文俊提供)
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不惜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然後在丝绸之路上的最後一间龙门客栈,留下了集体的记忆。(图:陈文俊提供)
历史老城背後的破落
身为旅人,我不想到没有甚麽灵魂的新城区,所以我和南非旅人尾随着跟前招摇过市的驴车,通过时光隧道进入了有点难以定位的老城区。老城区老旧的街区之间,皆是一栋栋分不清界限的泥坯楼房,粗犷的黄色泥墙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精致的雕花和永远成双的门环,是每一家木门上必有的装饰。
午後信步在迷宫式的老街古巷里,一些简陋的土房外摆着一些零零散散看似日常工具用品多於旅游纪念品的摊货,从瓷器丶刺绣丶草帽丶地毯丶纺织品丶服饰丶土陶丶铜艺到民族乐器,无所不有。不远处传来木匠铁匠铜匠石匠工匠所合力发出的咚锵声,在时光的飞逝下追索着遥远的变迁。
喀什老城真的很老,只要是老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只要还能用的东西,都会出现在简陋的工坊与摊桌上。老城里的每一样东西,仿佛都尘封在蛛网般的街巷里,凝固成属於这片土地的文化和历史象徵。
对於老城的建筑风貌,我不曾不怀念。但如果把视线转向民生,我的心情或许会变得沉重。这片数百年前留下的传统街区,随时可能被地震摧毁,同时又缺乏消防水供排污电力煤气网络等现代基础设施,在爬满岁月历史的窗户後,是一个个匮乏落後和贫困的家庭。
这里是维吾尔族世代繁衍生息的憩息之地,也是维吾尔民族文化的发祥之地。喀什老城的每一寸方土,正面临着日渐萎缩的宿命。在西部大开发的发展名义下,老城里很多的传统市场纷纷被迫搬迁,在注入中国模式的整合後成为物以类聚的有盖批发市场,多少欠缺了民间邻里的生活气息,扼杀了人们最单纯随性的购物兴致。历史文化名城的美誉,看来得让路给排山倒海的发展大蓝图。
维吾尔人正在替驴子的蹄子钉上铁掌,以免蹄子磨损得太快而伤害了脚掌。(图:陈文俊提供)
每逢周日,维吾尔族全家大小都会出动,在人山人海的牲畜市场里张罗打点。(图:陈文俊提供)
牲畜市场的买与卖
隔天一早,我和日本友人一起搭公车到不远处的牲畜市场去猎奇。喀什牲畜市场平时只在周日开放,早晨8点钟,牲畜市场里里外外已经非常热闹。进入市场的唯一一条道路,已被鱼贯而入的买家卖家挤得水泄不通,羊群牛只马匹骆驼驴子牦牛纷纷被主人架上由摩哆改装成的三轮货车内,一副郁郁寡欢遭人出卖的样子。
方圆50公里内的维吾尔人,都会在今天不约而同地挤入这个中亚最大的露天牲畜交易市场,热闹喧哗的场面无以复加,丝绸之路昔日的风采影影绰绰。
牲畜市场根据牲畜的种类划分出不同的区域,牲畜都被拴成一排,主人则站在一旁等待买家上门。
有经验的买家通常会细心检查牲畜的牙齿丶尾巴丶毛发和蹄子,买家若感到满意,就会开始和卖家讨价还价,双方似乎都不会退让,直到价钱谈妥,双方才会化敌为友,热情地握手拥抱。人山人海的氛围,不只弥漫着浓厚的动物体味,而且还粪味十足,让经不起考验的人迫不及待地逃往近旁简陋的土特食摊,吃上一碗让人暂时透气的新鲜凉面。
离开喀什前往巴基斯坦前,我在艾提尕尔清真寺前的广场上,又遇上两个打算从北欧一路跋涉到北京的芬兰人。我们越过宽敞繁忙的解放北路,一屁股坐在香气氤氲的夜市里,一起享用在喀什的最後一道晚餐,让丝路的美食成为味蕾上永恒的记忆。
喀什曾几何时是丝绸之路上各方人种荟萃的咽喉重镇,如今却成为了我们分道扬镳的龙门客栈。一个蓄着白胡子的维吾尔族老人问我是甚麽人,普通话何以说得如此流利?我说我来自马来西亚,他问我是不是汉人,我抖一抖筷子上的凉面,犹豫了一阵,笑笑地没有作答。
囊饼,中亚最重要的桌上食物。(图:陈文俊提供)
在牲畜市场里,羊群都被拴在一起,等待买家前来挑选。(图:陈文俊提供)
买家把木推车套上选中的马匹,在一旁专心地试马。(图:陈文俊提供)
喀什曾经是丝绸之路上各路人马的荟萃之地,如今,驼队的踪迹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雄心壮志誓要千里走单骑的脚车旅人。(图:陈文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