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九十岁了，怎么也该有处古旧的地方。就在礼堂楼上，有一层是还没翻新过的，那是一个通道，接往两栋大厦。学校闹鬼闹得很凶，因为前阵子有人从那栋楼的顶端纵身跃下。那时没有人注意到他颓败的脚步从辅导室走出来后就径自奔向死亡，只是某人上课突然目光转向窗外，就不小心与那绝望的眼神对视，砰一声，在水泥地上开出一片血花。

从此那个眼神在同学之间流传开来，漂浮在学生的想像、各大报章，还有这一条暗道。暗道很长，夹在礼堂和楼层之间像两片饼干中间的夹馅。从此端望向彼端，只有尽头处有一框长形的光，那是出口。人流来来往往，如陌生的鱼在下水道里兀自游动。因为背光，我们皆看不清各个走向自己的脸，每次走的时候都很彷徨。暗道其实很孤独，因为它没有窗；它反而有一种味道，像是寂寞被压缩的气味，闻多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走路的时候总低着头，尤其走在那条暗道里，许是因为黑暗才更畏惧看见迎面而来一些不应该出现的什么。我在黑暗中偷听别人的窃窃私语和繁忙的脚步沙沙的擦地声。偶尔会有砰一声的巨响，然后整栋楼微微一霎的震动。回过神来才发现什么也没发生，接着而来的就是黑暗中的尖叫声。偶尔明明看见有个影子正朝自己走来，擦肩过后回头一看，走道深处尽是一片虚无。暗道潮湿阴气重，是鬼魂聚集的地方，大家都这样说的。我想，一直住在这里的必定是那个冰冷的眼神吧，它无处不在，在我们所无法预测的角落观察浮生。

暗道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中学时期的我时常出入办公室，有太多繁琐的杂事要处理，于是暗道成了每天的必经之路，因为它连接着六楼的课室和办公大楼。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曾一个人走进走出那暗道，C会陪我的，不管我去哪里他都会跟着我。我们从小学就一起了，带着这份友情升上初中，越来越像缝身后的连体人，有着同样的步伐以及共享心跳。一直以来都是C和我一起走路的，抵达所有目的地然后一同离开。

直到某天午后，我们要去办公室处理学会事宜于是步入了无人的暗道。放学后，走道旁边的课室只剩下凌乱的桌椅，我总感觉误闯一座荒废的城。慵懒的午光从课室的百叶窗舀进一瓢贴在那排满目仓夷的木桌上，仿佛在用光影描绘一些故事。C如往常静静地走在我旁边，暗道依旧很暗，长得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突然，C吻了我，我是如此不知所措得只能站在那边如一尊风化的石像，一动不动。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想的，那天以后我拒绝C所有热情与真心。我是那么决绝地把七八年的感情一刀砍断。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习惯绕道而行，有些地方还是必须抵达，只是还有很多路可以走。为了不要走进暗道，为了不要遇上暗道里的C，我尽了一切可能绕道而行。痛，我把缝在我们身上的线一针一针给挑出来，我知道C会有多悲伤，因为被缝身的伴侣背弃后最坏的打算就是彼此都要丢失一只脚或一只手，总之就是再也不可能完整。

再也不可能完整。我却要用大量的，水泥般的坚强灌进我身体上的空洞，待时间久了水泥就会硬化，那些令人厌恶的空洞就可以被遮掩得毫无瑕疵了吧，我想。

而C呢？他又该怎样？

我一直都在逃避C，高中选科还刻意选了可以远离他的，于是可以顺理成章地不同班。学校毕竟很小，有时走在路上我们迎面相逢，两边眼神相撞迸发出尴尬的火花，我不懂该给予他什么表情而随便找个路人搭讪或蹲下来绑鞋带，躲避他的目光。我其实不想避无可避而只好擦肩而过，因为擦肩始终太残忍。当我们第一次从两极走向彼此的时候我看着C，一片空白。许是因为这种场景太陌生了，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们都走在彼此身边，走向同样的方向。

我们都在努力地重置各自的生活，把一路跌落的碎片重整，拼凑一个像样的中学生涯。C起初还企图用勉强挤出来的笑容抵御我的冷寂，下课的时候默默跟在我身后陪我走遍整个校园，然后送我回班笑着跟我说拜拜。我点点头，没有回头。后来他似乎晓得我已经失去了与他四目交投的勇气与意愿，便选择了从我的路线中淡出。没有他的日子其实我很孤独，常常一个人走路，听不见那个一致的脚步声了。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没有去找过他，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直到那天晚上C发来一则短讯，写道：我现在才发现喜欢一个人，收在心底就好。

当晚我已读不回，隔天一早他从那栋楼的顶端纵身跃下。

没有人，包括我，知道C跳楼的原因，校方和报章便把他的死解读成：优异生不堪考试压力，跳楼身亡。我躲在暗道里，看着他的短讯很久很久。那时同样是午后时光，放学后的暗道散发着坟一般的死寂。我一个人沿着暗道越走越深，仿佛走在时光隧道，以为可以走回从前。已经两年没有进来这边了，那阵让人窒息的气味还在。我在暗道深处，尽头那框长形的光好像变得很小，恍若我一直向前而它径自倒退。

怎么会一个人走进这个两年不曾进入的地方呢？C在条暗道里留下太多脚印。每个寂寞的步伐堆砌起暗道的日常，我想从中指认出属于他的。我重复以往走路的速度，那C才不会跟丢。走着走着，我仿佛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与我的很一致，这是需要多少年的默契啊，才能让两个人走成一个人的步调。我记得之前那段C开始从我身旁移到身后追随我的日子，那么长的一段路，我是下了多大决心才可以头也不回。这一次我克制不了自己了，转过头去，才发现暗道深处尽是一片虚无。

后来学校终于舍得翻新，即将消失的暗道，已经消失的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