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光,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漂荡,轻盈,而且越磨越幼细,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竟了无声息,又紧紧掐在两隻手指间,缝补着四散的躯体,像一捏灰烬之于烈烈火焰。
如烟的是,母亲老早告诫,别把一个人活得那么窝囊,一根舌头舔到尽头。现在轮到自己当母亲,而且活得比母亲的年纪老了,落身躺椅内,身下四彩塑料籐断了数根。红色三根,蓝色四根,绿色七根,黄色一根未断,一共三四七十四。可两边百百结,终究断不乾淨。这世道也这般剪不断理还乱,进屋行盗还索命,邻家口水婆媳妇小青逢劫遭砍,人在医院,什么时候能出院都未知。未知明朝祸福,未知油灯时灭。以前忙着穷,哪用左右想,现在,只有老。和这间七十几年木板屋给自己加两把锁地一起老。木板屋,风隙这么多,住这么久,夜半醒来,心肠经已凉水浸透,拨不去浮沫流光,抹不掉惊心掠影,这是嫁入门后,日日年年岁岁的事情。就是习惯不了。这些年,右边那隻手,有时举得起来,有时举不起来,瘫如时间。时间这东西嘛,好像搁在眼角角边的枝影,手举起来时,擦一擦眼角,黑鸟飞来,再擦一擦,栖枝久久。这下举不起来,就看全了。乌鸦,它真聪明,抑是本能飞来这裡,等待这一块腐肉。像记忆等待着遗忘。
屋外不知发生什么事了,纷纷扰扰,却没人来打扰。那辆黑色宾士停在家门外好久,手举不起来,也都好久了。
这里,那里,其实很远,其实很近。当都是一个人的事情的时候。
当你老了,越老,空间比时间更慢,更静态,别说距离,别说长乘宽乘高那些计算得出来的数字,就连用身子来丈量皆失之交臂。当你老了,你会想起,你告诉我的那场大雪,要小心,体温高,雪融在内里,好容易轻忽,就染病,可你自出生就高体温。每次发烧,我比你更煎熬,更犹如油锅地狱,我说,不知是不是你死鬼老爸,在印尼失踪三年后,四脚蛇似的爬进屋,一炮,叫我怀孕,我说,好像怀着一块炭火,睡觉汗淋淋湿透床褥,枕头,和自己,连梦境都不放过。浑身热疹,半夜偷偷吞冰,足足十个月,你出来后,红疹消去,热症退潮,我说的,你都信。
我没说的,你会不会深夜暗自忖想:他曾偷偷回来抱过你。就怕你再问:那我爸竟还捨得将我亲手抛弃,这和扔给铁栅裡的老虎狮子狼狈,有何不同。
我从没带你去过动物园,或马戏团,我不知道我是从何虚构这些担心。就像你长大了的这回事也像是虚构的。你从前门进来,门开得很大力,砰砰响,你一脸惊讶看着我,一脸愤怒地看着自己。
一百八十几公分的愤怒,货真价实。
我没说的,你也信了。前年,脑生东西,X光片打亮,印度医生外星语,视力神经,压住、缓慢、漫延、瘤、白话点说,不应该在的东西。
言语分析溃散如沫,世间瞬间抽离,到了一定高度,往下俯瞰,小小看症室,四面白牆嗡嗡响,见你长兄,脸色煞白,口吐外星语对应,越呕越含溷越扎耳,整个人快豹冲办公桌后面的印度医生。
印度医生好生惊惊,惊得人更黑,控制不住临界场面,下一刻见你兄长异族眼睛,湖面起皱,塌下!
这一声,我自己也吓到,从那么深、那么暗的地方喊回来。湖面微微发亮,风声鹤唳。
国际电话裡兄弟俩大吵。下一班飞机回到家,兄弟俩,人在场,竟安静各坐两处。你兄长靠近阳光,你则往裡面坐,所以光线退得比较快,比较明显,你们无声地吵。
对着话筒,你们什么话都说得清,什么话都敢说出口。现在,你兄长补一句,别以为妈只有你一个儿子,然后,叹息————你却一直这样以为,一直以为都是一个人的事情。分手、逃跑、结婚、生孩子。不过人年纪越大,许多事情要求摊在大太阳底下,可又越守越紧越密,无可挥霍的,财产似的。你和小青那段有缘无份,由始至终,藏得不够深、不够决然。我对你说过,那些信,在我这裡,你不敢来取。事情发生后,你只对我说,那片淡水海,好大好大,风也好大好大,举目无依,只落实在身边站着的小青。小青,梨脸瘦削,切开风,长发后飞,一匹黑色,幻觉的布。眼前,是实实在在,眼后,是恍恍惚惚,时而掉转过来,生命显得不无聊,方知无聊才是生命的基调,下雨了。
一滴,两滴,三滴。左一片,右一片,天,海,一色。那个人放开了你。你放开了那个人。
对调的话,你和那个人同样会义无反顾,如此作为。弃绝,背离,毕生如影随行,亦甘愿。你们当时尚存一息努力。你们过长堤,入工蚁王国,工蚁般走在乌节路,圣诞灯饰夺目璀璨的彩光中,顿时失去了彼此,人群夹道中寻寻觅觅,如一般恋人不知放弃,泡沫雪花,从天而降,没有温度,触身不融,所以假得让人悲从中来,假得难耐。
小青原在不远处,泪流满面,哭得四无旁人,你站成冰柱,举步维艰,数步路的小小空间,即成断崖。一南一北。
你忘了一个细节,忘得不知从哪裡忘的何时忘的如何忘的。
《白蛇传》裡,小青永远是配角,你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也知道自己一样不会是主角,青春烧逝,由主角转成了配角,在燃烧面前,彷佛我们只配如此。
我的眼睛里有什么?必然,偶然,叠影,幻象…………一个女孩坐在身边,手指对着发光小荧幕,不停活动,好像红色绿色蜻蜓,年纪好小,就学会了隔离现场。你被话憋得整个人滚沸,铁茶壶似的。
别忘了,你体温高。小孩子受不了寂静般受不了如下焦灼的气氛。女孩没见过爱逗她笑的外公如此怕人,如此陌生(这是她第一次有知觉地感受到“陌生”吧),她身子斜挨过来,手指没停止活动。
她的举动让我坐起身子,让我靠近她,让我用手轻轻怀抱她,我说,别怕,别怕,清晰,我的清晰。
女孩顺势放下手裡的发光体,拉开嗓子,往后头喊,妈──妈,外婆叫你──。
一个女人匆匆从厨房疾步出来,围着围裙,卡通图案,好像被人作弄,开了一个玩笑。自己笑不出来,谁也笑不出来。清晰,三十岁了,自小不爱留头发,头发齐耳。长及肩,就找我这个外婆剪,初中毕业跟着你回日本,这么多年过了,还留着一样发式,现在,连自己女儿发都这样留。
女儿笑她,穿卡通围裙,手抓锅铲,活像辛普森太太,颈项就差一条珍珠项鍊。有时,我们会突然明白:爱,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一个人只有一种人生可活吗?没有其他可能?
我不是要找人代替或假手于人,我不是要你代替我而活。我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从他处告诉我,你活得好好。你一觉醒来,脚悬空一万米,万裡晴空,无云,漂亮空姐语气过于客气。你的两隻脚插在两个异乡,严格来说,你即是异乡,你能否熟稔,经已熟稔,你没想过会这么多,在某他处,总有某个人,告诉你我也活得好好的。
清晰,记性好,还记得,祖孙俩,第一次见面,在机场。
一小瓶水,清晰说,这是雪。
水的另一种型态。清晰脸上,细细的汗毛,泛水光,好像刚刚融化的一个雪人。阿嬷,你会不会恨一个人?被十二岁的女孩煞住并非说明无知勿明,是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恨自己。我旋开瓶盖。十二岁的女孩很容易被吸引。她看着我将瓶口贴近嘴唇,瓶身上扬,水顺势接近瓶口,我浅尝一口,咂咂嘴。我说,没甚麽滋味。说完,很想哭。很想哭的感觉。可是十二岁的女孩有一张十二岁的惊讶的脸。牆的那张脸,十二岁的女孩一直摸到十五岁。
十二月,别人的学校假期,她经已躲在西照不透的阴影下,抹牆瞎走。第一天回来,什么都没说,饭桌上整个人喜孜孜。我去早市巴刹,街坊用哀伤的目光与我对视。整整一个月,她风雨不改,整整一个月,菜贩送葱送蒜。直到开学那一天,同学让路给她走上讲台,班任老师在黑板写上她的名姓时,她转身拿起粉笔,一模一样地写,班任老师压不住叫嚣,把她送去校长室。放学前领她回家,我跟在身后,看她如何抹牆、手如何染上一层薄青、湿冷。她用手指狠抠地衣,好像手指原就罔顾生命,转而把手指含入口中,好像手指原就这般苦青。抵家门,我一怒冲上跟前,搧她一巴掌,说,给我站在这裡。一步都不准动。给我站着。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我想看女孩会不会把我一眼变成地衣,沿着牆的那张脸,生死相契。我说过吗?
你的班任老师怪吓人的。
清晰的记性就是太好,我说,跟你一个样。你不反驳。
用手指按住伤处,以痛抑痛,不是个办法又是个办法。清晰的指头肉被菜刀削去了一块。淋消毒水。黄药水敷上。脸扭成一团,人倒没哭,用其他九根手指给我在印满英文字母的键盘上敲打。在无人睡得着的夜晚,这一张发光的脑部图成了迷宫的地图,五色区块中的蓝色浮着两个可爱的粉红色挂勾,用手指认,我说,这是什么?声线竟如此温柔,我忘了,这是一个无人发声的夜晚,将死之人的佈景。
──海马体,管人记忆的。
──这是脑前叶。听说以前的犯人被切除掉这裡,让他们变得很听话很乖,可是很残忍,很残忍。
清晰语毕,便潮水哭泣。我直眼盯着发光的平面,手抚另一个平面,我以为我能够磨平一切,我会不会就这麽傻。我抬头,望一轮圆盘,对缺了一口的圆盘说说话,我们记得否,记得牢,当两个圆盘共赴天拱,我经已喊哑了嗓子,哑了街,哑了天色,哑了牆后的那条河。那条河源自天水,女儿泪,软软地承接着女孩十五岁的脚丫,十五岁啊,蜉蝣之前世今生,轮迴涟涟,水莲花似影,枯中之枯,我捧起十五岁的脸,脸在我的手裡面哭泣。一行泪,两行泪,这值得哭吗?值得。没有值得不值得,没有什么大事,但,对青春,任何事都是大事。
我来不及告诉你,我们这一生不会只有一个男人,我们这一生也不会只有我们这么一个女人。善男信女,红呼绿应。十五岁的脸,有着某种警戒某种预兆,某种烫手的义无反顾,横冲直撞,我说,怕了你,我真怕了你。清晰,你记得,那一条游过你两脚之间的四脚蛇吗?(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