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灼起眼时,塞夫卖掉摊上最后一包nasi lemak,坐在阳伞下时不时望一眼轻轨站。塑料椅滑滑地盛住他的分量,视野广及河堤上的涂鸦墙。
列车过去了,人们在利刃似的啸声后步出闸门,麻利地爬下台阶或故障的电扶梯。塞夫在褐色蚂蚁堆中搜寻,寻他那个印象。蚁群四下疏去,我们的塞夫心晃了晃。
他想着前度的见面,乱七八糟地翻读那些对话跟表情,把聊天记录滑到了底,最终无聊地给日子搭颜色。
周日,跃动的心脏色。噪音又刮磨轨道,他用这把锋利挑去心上的死皮。
那女孩来了。手上的NSK塑料袋把人勒向一边,斜下右肩,绿恤衫领口滑出右琵琶骨沉陷的沟,她笑起两颗牙,在他眼里放大。
塞夫殷慇勤勤拎了一路袋子。两三月了罢,这样每周见一回的,塞夫仍不太敢直视她的眼。并肩走的时候,他会迅速瞥她一瞥,见她视线正对前方,才放心端详起来。她是麻袋色的脸,眼小孩儿一样地圆小,新月眉衔上一段陡坡,攀上顶去,线条落在两片翘唇上,再滑半圈,圆满了下巴。没变。就是脊背弯度比上次深了点,细身子驮着个赘生物,仿佛全身养分都囤在那里头,胸口内陷,往后生长。他晓得她头家的胖儿子拿她作坐骑惯了的,坐塌了背,骨头弯折,折出个小山头。
两人步出街角,沿右去。越过站牌下等游览车的洋背包客,横越马路,从月牙风筝前踅进指天街口。在丽丰茶室外,见阿蒙从对街新九如牛肉粉店出来,穿着那件旧蟒皮纹咖啡色短袖巴迪衬衫,把烟屁股掷到水沟盖的铁条间。塞夫隔街叫唤,声音叫汽车的呼啸辗了过去。阿蒙却转了身来,认出是他,伸直左臂指指身后的街。塞夫向他比会意的手势,他便径直去了。
路是老路,行经两幢旧橘色建筑,他们在大家购物中心外打个弯,进西冷街去。街口的麦当劳是骑楼样式,这一带的统一风格,五脚基一排过去,光修鞋的就有几个,一两只泡沫箱往面前一放,便是店面了。要钱的晃着铁皮杯,在摆内裤袜子零碎什物的地摊边抖着独脚,铜板得楞得楞。清瘦的男孩握一篮纸巾追上塞夫。Satu ringgit satu ringgit————
他闪开,轻推她的肩头往对面过去。公车总站庞大的弧形顶盖把阴影印在街上,仿佛大白日里裁出一片不规则的日光,揭开来底下是扎堆的蚂蚁。他走到这时常有错觉,像穿越暗索索的时空甬道进入异度空间。
走上褐色人潮的街,人多,她在五脚基小心穿隙过缝,间或回头看他,怕挤远了,视线对碰后他们交换微笑————顶多这样。他发现微笑是他们彼此无话可说的形式。
他在后头偷偷满意那背的曲线,略抬下巴就看见她头皮的小漩涡。塞夫觉得某种程度上他俩外形挺衬的。他生就一副纤瘦体格,也矮,肩膀向前缩着,藏起胸部;后颈呈C字,垂头丧气,像下垂的吊钟花。这么走路,久了也难纠正上来。Ibu从前常悄无声息地从身后猛抓住他脖子,使力一扯,以为如此几番下来便改了,塞夫却怕疼,脖子渐渐拗得更低,脑袋越埋越深,毛病没治成反落了心病,挤在人群里总丝丝感到颈后有只蠢蠢欲动的手。
两人在挂诊所招牌的梯口外打住,她接过袋子楼上去,他在灰破的台阶上寻个清洁处坐着等。他没上过去,生锈邮箱和陈腐气息招不起好奇,何况她说她哥不喜生人。四层的楼,诊所一层,上面几层都住人罢,她哥就住那上头,她每趟来,第一便给他送东西。
塞夫靠铁扶栏坐,那上面斑斑的暗绿油漆像未脱净的皮,旧时代的残余。边上有个手机铺,站柜台的小伙子刚吃罢午饭回来,和他打招呼,仍穿着最艳的红翻领衫同一条洗白的牛仔裤,还是问的那句“要不要看新手机”,马来话掺着他国乡音,又问她上去了吗。塞夫客气地摇头又点头,除非愿意,他实在不乐闲谈。小伙子不甚在意,哼着调调,揭掉展示柜上的皱尼龙布,蹲下去开锁。
骑楼底,人像一条细管里的鱼挤着来去。从一对对褐里带黄的脚背和冒牌球鞋之间往外瞧,日头正高,深皮肤的人们走在路中没有影子,如同白昼的幽灵。幽灵————这隐喻明明白白落入眼里,逼得他又开始思考他与女孩的关系。至如今他还不太确信她的合法身份,她从未给看过签证之类的证明。塞夫也不好开口要看,即便看了,他也不会分真假。每每想到这些,她晶晶亮的眸子便游出来,把他拉入云雾,舒服得他再不愿紧抓什么不放。不要紧的事,先晾着罢。
有人下楼,他缩缩腿让那啤酒气的长裤侧着过去。那人在手机铺前谈笑一会,自往对面街屋去了,隐入另一个深幽幽的楼梯。那楼梯间不断地有男人进出,没挂牌,祇一人翘腿坐在旁边守着,肚皮拉胖了球衣数字。这杂七杂八的地方,什么不干净的事都兴得起来,他想。头上再有脚声,她的,他半立起时转头先确认了一下。
她潮红着半边颊,脸痘破了,一颗血珠子凝住口子,发原是束起的,散了满肩,凌乱了点,松松的却也衬得脸小。她在问他午饭哪里吃去,他随意答着,瞅她领口,领口皱巴巴像被使劲揪过。卖手机的小伙子跑来和她说话,塞夫穿不进这以语言划出的圈,大不自在,走后漫不经意问她聊什么。越南的消息她说,我家乡闹大水灾,菜田都浸没了。
塞夫偷眼瞧她,不敢一直盯着,怕被察觉。她眼圈浅红,咬一下唇又扁一下嘴,眉微八字斜着,究竟没哭出来。脸蛋本就孩子气,神似灵灵,现在更像个受委屈的倔强孩子。他心里把玩这副可爱表情,过马路时不自禁牵起她的手。她手心颤了一颤,没抽走,反倒是塞夫敏感,做贼心虚地松开了。
他们爬上一家连锁杂货店边的阶梯,餐馆在二楼。门面廊柱新刷了红漆,要把两侧浓艳店屋比下去的劲。圆廊柱和流线型屋顶下都凸着一行立体楷字,“友成印务局”,蒙了红面纱,在孟加拉杂货店和尼泊尔风味菜馆大牌下,尴尬着。
塞夫选了靠窗的桌,馆子空间闷。等食物端来时他努力找话,话题像钱一样花光前他可没这般紧张过。头三四回见面归来,他最回味午饭时候,他们聊家族历史、童年趣事,发现彼此相似经历时她会快乐大笑。有回他说起abah没了、ibu严予他控制的故事,她眉眼的温柔差点杀死他那头狂暴的兽。至后来,塞夫给她讲这一带的逸事奇谈,巷闻或报纸读过的,阿蒙讲与他听的都搬来用。及至谈资又挥霍尽了,他愈加害怕彼此静静对坐之间无法丈量的广袤,比如现在。珊瑚红的四堵墙把他的脸耳映出墙色来了。
来我教你写你的华文名。他莽撞地撕破沉默,她愣了愣,说好。
他就蘸水在木桌上写字,水被隙罅黑垢吃进去。上面一个三,右边补个1,下面加把火。她跟着写,歪歪扭扭,三1火。灵,灵。像仙女一样的意思,他解释,尽量不去看崇拜的表情有没有造作的意思。
她待这国几年了,马来话说得溜,华语也懂一丁点的,老拖着尾音,abang abang叫得他心里发酥。吃饭时感到他在盯她,抬头嗔说别看。塞夫说就爱看你吃饭,像孩子,那么可爱。她搁下鸡肉掩嘴笑,说以后要是有了个孩子,你岂不就要顾两个了?他看看她挡嘴的手指甲缝里的肉丝,嘿嘿笑,转头对窗,余光见她缓慢地抓起肉,也不再言语。
热风旋进窗,大云浮浮,半条街艳阳高照,半条街沉甸甸的影。云被骑楼顶长出来的摩天楼玻璃幕墙黏住。有钱,上苍的物事都要得起呀,他要是在那一格格玻璃房内有个位置,早生出成家想头了。他也不是嫌她背景杂,也不是排斥杂配。杂不就是这国的象征么,反正他和这里许多人一样,惯于杂处,他忘不去回归同类的痛。思想在行人上虚虚流转。这街蝼蚁般的异乡人哪。这些渊源各别的面孔和口音、墙柱上并行的方块字与蚯蚓文、马来文路标跟南洋房子,一共奏成一种乱糟糟的声调。他们可惜都不知晓自己很好地继承了这地方秉性驳杂的传统格调,甚而锦上缀了花。
他买好单,等她慢悠悠从厕所出来。有部警车停在路拐角。两个黑瘦子握着荷包站在那里,把什么事物往车窗探出的胖手掌中塞,她扯扯他手臂另一头去。塞夫随着,仔细想从她脸上找出细节,当她口袋唱起歌时。是男声〈老鼠爱大米〉,接起电话又是一句句糯糯的乡土音,说哇说,蓦然抬眼瞧他,视线撞上了,她害羞一笑,吐吐舌,活像偷糖被抓包的小女生。塞夫心鼓的节奏便乱了。
不去大家逛了今天,好不好?怎么了?我头家要我回去。你头家会越南话?嗯…………他老婆也是越南人哪。哦。
塞夫就想再一块走会儿。他喜欢一块不言不语地走,仿佛那是他俩已相熟悉的现象,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肩头似无意地有意靠近、轻摩,身旁那些身份不明的路人呀,假货呀,废楼呀,流浪汉的纸箱皮呀,眼球溜溜转的皮条客呀,后巷市场的潮湿与硕鼠呀,都是为他俩这么走下去的理由,由他想像中变出的无尽的布景。
我要回了。他不得不随她打住。现在?头家儿子急症啊,马上要送医呀,屋里老人要人顾。再走一下吧。很急,你看电话都来几次了。塞夫静着。Abang————下次再陪你啦,abang————塞夫的手被晃动着。…………去吧去吧。
她祇让他送到车站电扶梯下。看看表,早呢,两点半,他仰面朝车站发了阵呆。太阳辣,露天站一忽儿就浑身烧疼。
他踱回摊上,把桌底的塑料箱和饭桶装上摩哆,沿路边店往车站后边慢慢骑,停在罗爷街角头间外,车自然靠墙一放。这老茶室有满室的马赛克瓷砖,块块方长的石头纹,一眼望去,像旧电视机开满屏幕的雪花。阿蒙自个坐在一角,啜咖啡乌,卡其裤脚随长腿节奏抖动。见他来,夹烟的手忙忙一挥。
这么早,不是四点多钟收工?昨天认了个干弟,剩下小单的给他收拾咯,年轻人积极嘛,叫他干嘛就干嘛。阿蒙把烟递给塞夫,喝空杯底,黑色浓液在颊间打几圈。
你ibu刚又打给我了。你还问,你生意做完不回去,她又讲我整天带你玩啦,骗你钱啦,他妈!大小声凶我。恁爸最好是有空到天天带你去玩。烟给我。你做么不听她电话?有————有问是不是出到外面沾到不干净的女人,不敢给她讲。鬼知。我讲什么!我吴耀明会做这种无聊事么?
他抽口烟,双颊深深吸进去。
又是上次那个越南婆?搞上没有?没有?你这人就是怕死。他把烟头掷到地上踩灭,乜眼嘿嘿笑起乌脏脏的齿————要跟她结婚哪?
塞夫也笑。都四十了,太迟了罢?
迟是不迟。但你又没多少钱,又有个臭脾气老母要养,结婚?那点钱苦苦存着做老婆本,日子苦苦过,女人看你这种苦样,哪里要嫁你?钱是用的时候才有价值嘛。再讲,那女的做人家kakak,你ibu哪只眼看得上?她不中意的事哪一次不是大吵大闹?我们不小了,你来找我,我那床也睡不下你。
塞夫赶天昏前回家。筒子楼静落落的,天井长条的阳光归于上头两三层人家,底下是闇闇的另一个世界,风偶尔来,拨一拨破败的红灯笼和白了的黄被单。
他悄悄进屋,厕所传出水流和衣刷子声,半掩的门露出半个蹲着的裹纱笼的背。他蹑进房轻轻关门,踩着ibu的床蹬到上铺,床架嘎嘎叫。才喝了咖啡乌,却十分累,把自己安进床的人形凹槽中,意识就潜入虚境。
塞夫坐在课室前排,因身量比其他同学都小。他朗朗念完一段〈背影〉,老师很赞赏他的发音。华小老师们大概都是喜欢他的。是没得过什么奖,也非班长或模范生,却安静、听话。但理由不全然是这个。站在前面讲课,望下去,数十个模印似的孩子中,塞夫就无法令人不注意。倒不是肤色关系。因为看着一个异族孩子坐在他们的课堂里,恰恰显出他们所传承着的是多么璀璨的东西。塞夫是个令人满意的活证据。
然而孩子并不揣摩这层缘故,他祇是理所当然收受给他的亲善。下课阿蒙跑来找他,大号的白校服和鲸蓝短裤显手细,脚长,一条鼻涕晃晃,他打赌这条黏液要吊到放学。而来前他才被一群男孩搡开。
塞夫闹哄哄的耳发现有人叫灵灵。视线便在重重叠叠的蓝校裙中搜寻,寻他那个印象。他找到那张侧脸,弯的月眉,翘的薄唇,晶莹晶莹的小圆眼,模糊的都清晰起来。她马尾扎很高,走起路来骄傲地甩。束太紧的发贴住头皮,反光。她朋友挽住她,许是开了句羞她的玩笑,她一扁嘴,娇滴滴举起小拳头点那女生。
灵灵!
他心内呼喊。她感知到的,扭头望来,展开白兔牙的笑。她的笑是倾慕的笑么。她因他刚才朗读的表现喜欢上他了么。
穿校裙的女学生们消失了,长鼻涕和顽劣的男孩子们消失了,瞳孔好像将永远祇有一种画面。在小塞夫身后,他感到这刻是罗曼蒂克的。
塞夫见自己走向她,慢慢轻轻,怕她像惊鸟一样飞掉。天阴下来,光自乌云丛中穿出一孔,泄到她身上,曚曚一滩光水。她背后的影子吸吮天光,鬼祟生长、伸长,拉出大小两山————凸背与胸,女子形态。头发眉眼、鼻唇耳朵显了样,那女脸眯眯笑,望着他后面的他,食指压上撮尖的嘴唇,一只手弯起五指,预备抓来者的脚。
他唬得要喊:别去!她是假灵灵!她是假灵灵!然而一种认命似的绝望念头马上掐住了声音。但那个自己和塞夫是思维相通的。他住了脚,回首远远那里站着,抱臂观望他,挑起了一边的眉一角的嘴,摆出一种嘲弄的阵势。
塞夫要看清那张昏邓邓的表情,又不敢过去。踟蹰踟蹰,脚上忽地一紧,是什么又冻又利的盘住腿,一瞧,影子可缠稳了他,指甲尖牢牢勾着。越是甩,越是紧。
影子说不了话,嘴皮张合,张合。他可瞧明白了她幽怨的唇:A-bang,a-bang,…………
脑子苏醒时候,腿肚痉挛,他抱住它痛苦地一口一口喘出压抑的气。睁眼后视觉一如关掉的电视,梦中的淡光被关掉,房间一海的黑。他简直认不清哪个感受是现实记忆,哪个是梦的扭曲。难分难辨的孪生胎。梦境的清度随同思绪的迷离烟烟消散。仅仅忘了影子的脸,横竖那不重要。胸闷。
他听见ibu吃了饭在收拾,杯盘匙寂寞登当,塞夫知道她赌气,不叫他起来吃。这样子好,甭忍受尖刻话语,省下解释不清的麻烦。月头钱也少给了,凌晨出门前压在饭桌上的,不用算,肉眼一看就知道薄了,即便是早先频密跟阿蒙出去玩那阵,一张红的都没落下过。Ibu就不追究其他,也要追究那些钱去了哪里的。
他打算躺到四点才起来做准备。恰恰昨天ibu多做了参巴备下来,其他的,起身再弄。计划完了,又阖上眼睛,灵灵的容貌烛火般活活摇曳。他感激方才那梦,她看他时眸里浮着一池星星;也感激宿命————虽则在它膝下受了苦头————使他们毕业后各分西东。怎能让她看见他后来遭的屈辱?
他那所宗教中学是ibu给选的,人说纪律不错,也有点学术成绩的,ibu又说,在人家圈子混了六年,总不能忘了自己的根(abah卧病后,家里便不再有ibu的争辩对像)。他倒没理由说不。当时还住锌顶板屋,后一排中间便是阿蒙家,上学就在村口碰面,一块去搭公车,阿蒙念的华人独中离他学校不远,下车过个天桥,走段小路便是。
他学校里人人说马来语,上课是马来语,同学说的笑话祇有马来人可意会,饭堂卖合马来人胃口的食。他的不同已没有不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