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身体状况,黄锦树调整思绪后,徐徐道出近年感想:人生有定数,尽力而为就好,该做的也做得差不多了。
一顶鸭舌帽,墨镜遮掩了他脸上的倦容。呷了一口果汁,静默几秒。提起病痛,他说,“我们这一代很幸运,已经没有小儿麻痹症(Poliomyelitis)。这个病症是不可逆的,因为器官和肢体会变形,最后瘫痪变成残障人士。你年纪再大一点,一不小心像我们这种年龄,癌症就会来。过了50岁后,罹患癌症风险会增加。”
生命历程本该如此,随着年龄和人生阶段,有些问题会慢慢浮现。他觉得这是不可逆的命运。“你看鲁迅(周树人)这么厉害,55岁也不是挂掉。许广平很生气鲁迅不爱护自己身体,但是他不抽烟晚上就没办法写作。”鲁迅的脾气很大,他的弟弟周作人却喜欢喝茶,性情温和。“个性会不会跟体质有关?我们不知道。”
近年因身体状况不佳,黄锦树的小说和论文创作量大减。常人会透过养生保健照顾自己,改变日常生活习惯,但他自诩:“能够适应(疾病)已经很不错了。”
有时因手无力而无法拎起餐盘,体力不支也影响了他的阅读量,阅读速度也大大减缓。
“有时精神很奇怪,读了半天还在第一页,根本没读进去。整个阅读状态跟以前不一样。”不过,他笑着说,买书的速度还是没变,数量越买越多。
墨镜是为了避开光
居銮出生的黄锦树喜欢与土地接触,日常作息离不开耕种。这些年旅居台湾,在南投埔里的屋子旁有一小片土地,他每天打理修枝,铲除杂草蜗牛,偶尔松土移植树木,长得不好就干脆放弃重新栽过。“没有力气就没办法做。不过现在比较平稳,每天固定吃药就比较有力气。”有时体力不足,只好搁下琐碎事务,好好休息看电视节目,“看电视节目眼皮还掉下来。眼睛很疲劳就会垂下来。”
第14届花踪文学奖颁奖礼时,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戴墨镜,鲜少摘下。经询问才得知他的眼睛对光敏感,然而他本身极不喜欢这个模样。
“现在这个病会让既有的病严重。最讨厌这样子。比如说我近视100度,我没有去管它。现在变200度,晚上开车都看不到了。现在白天短程驾驶还好,下大雨或晚上就不太行。”
阅读跟肚饿找吃一样
阅读黄锦树的作品有时很费力,有时一页得耗上十多分钟慢慢去咀嚼消化。
那么庞大的写作系统,他在背后究竟要汲取多少资源,看过什么类型的书籍?
“我没有固定种类,文史科普,什么都看,类型很杂。”没有任何诀窍,他说,只要吸引他目光或看了书目后觉得有趣就会买下来。
有人说,台湾作家张大春的阅读习惯是用公斤来计算的。黄锦树笑了笑说,要用公斤计算,恐怕要读很厚的书才行。“我们一般上是读小书。阅读是一种习惯和喜好。”他坦言,读到一个程度就会很挑剔,要有某种创造性才能吸引他。
黄锦树没有固定的写作习惯和阅读环境。家是他阅读的最佳场域,能够轻松自在,书也随意置放。“这就是生活一部份,跟你饿了找东西吃一样,就是一种基本的生活习惯。”
“想写就写。”写作动机就如此简单。除非教课或写论文用途,即会围绕某个问题方向集中找出所有相关的书籍,整理文章页码和篇名。有些人很勤劳做笔记,黄锦树从来不背或做笔记。“懒得做笔记,大概有一个印象就好。”说完,他自己不禁也笑了。
写专栏“顶唔顺”
专栏作者最怕被编辑催稿,黄锦树提到专栏马上说:做不来,压力太大了。他自认无法固定供稿。他曾是《星洲日报》的专栏作者,但他笑说,“写没有几个月我就‘顶唔顺’(意即放弃)了。”
“香港很多作者靠写专栏为生。他们一接就五六个专栏,维持生活基本开支。那压力非常大,也是一种高度损耗。”他认为,碍于截稿期限,很多文章属于急就章,无法去深层思考和讲究文字。
那撰写论文的压力不是更大?他却不以为然地说,写论文是基于自身感兴趣的学术问题开展。这是一种长期关注和探讨,并没有太大的时间压力。“当然我也会去修改。有时发现材料有问题,或发现这个问题讲得不透彻。虽然已经发表了,当收录进论文结集时就会修,整个不对就把它修掉。怎么可能不改,没有这回事。”
随着年龄增长,他也会修正早年的学术看法,“这难以避免,也是正常的。不对的话,你硬撑有什么意思?”
列数他的作品,大半是短篇小说集。黄锦树认为短篇小说是自己比较舒服和习惯的体裁。“一方面没有那么多材料,比如说特定的问题。另一方面是我自己受过的训练,一万字可以处理掉,就不用花10万字来处理。”
爱看漫画的文学评论者
我以为集文学评论者与小说家于一身的作家都会比较严肃,但我眼前的黄锦树却聊起了漫画和韩国惊悚片,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他直言,很多漫画无法结束,主人公一代接一代,再不然主角死了又复活。
“只要你把里面比较完整的单位拿出来看,你会发现这个就是作为漫画原型,只要这个就够了,其他都是重复。”为什么重复?因为很多读者喜欢,觉得好看,让它停掉可惜。
“你看《火影忍者》,结束了很多人讲可惜。”
由于考量到读者群,很多中学生就好像主人公之一佐助的年龄,一直这样陪伴读者长大。读者不能接受太意外变态的剧情,例如不会让佐助变成惊悚片杀手,因为担心读者会不会看了厌恶。好像《海贼王》的主人公,一大班伙伴都是好人,一直热血、冒险和永不放弃,没有真正邪恶可怕的人。
“写作如果不是为了大众读者,可以走到更深、更可怕的地方。”
小众可培养有素质读者
对比日韩的惊悚片,他的观影经验是————日本惊悚片所呈现的情感是抒情和感伤的;韩国则倾向暴力,会有分尸或打死人等情节,同时,受害者较多属于弱势的女人和小孩。韩国作品的这种惊悚效果直接且强悍,结尾也会留下很多线索思考,再不然就是凶手能逍遥法外。这与好莱坞式“好人最后一定会把坏人打死”的单向做法不同。
血淋淋和裸露的内容并不容易引起大众读者的喜好,要做得好,他说还得回到作者和读者的互动。有者迎合读者,有者希望改变读者的阅读习惯,甚至主动选择读者,挑选极端少数读者。
黄锦树是有意识地选择小众读者的,因为可以提出新的可能。“小众也可培养有素质的读者。”他以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为例,“谁看得懂?当他的学问比他的读者好很多的时候,很难期盼读者看得懂。遇到这种作者,我们也是战战兢兢,对方可能知道得太多,把东西都写进小说里,我们没有知识背景就完全看不出来。”
读者要进入作品时,无疑得先了解作品中引述的典故,不然阅读过程中会遇到一个门槛,而无法继续阅读。“好比我在写513,不可能我在小说里还要注解。”这是一个认真的作者对他理想读者的基本要求。
黄锦树简介
1967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1986年到台湾留学。台大中文系毕业,淡江中文所硕士,清华大学中文博士。现为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小说集有《梦与猪与黎明》、《刻背》、《土与火》、《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犹见扶余》、《火,与危险事物————黄锦树马共小说选》、《鱼》、《雨》、《乌暗暝》等。散文著作有《焚烧》、《火笑了》;论文集《马华文学:内在中国,语言与文学史》、《马华文学与中国性》、《谎言与真理的技艺》、《文与魂与体》、《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论尝试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