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历史记载:
一百年前,福建人牧师方鲍参在第二宣道堂服事,但见异象,毅然带领一批信徒,离开甘文阁到约十英里外的森林地区开垦种植橡胶与其他农作物,并建立了新教堂。方鲍参牧师一九二七年过世,但那地区后来因日军南侵,战后又遭逢英军围剿马共,“黑区时期”,居民被驱赶,含泪离开森林开垦地而进入新村。森林教堂于是废弃至今,已超过半个世纪。
此教堂如今徒剩断垣残瓦,柱子与墙仍然矗立,但大部份屋顶坍塌了,没了,残墙上长满青苔与寄生植物。然而,屋顶上的十字架仍然强悍竖立。
残破的森林教堂被油棕园所包围,闻油棕芭工人说,教堂的拱门顶端盘踞着两只大猫头鹰,它们在黑夜出没,捕捉园丘里的老鼠、蛇、小蜥蜴,饱餐之后吐出的残骸,竟然堆积成山!这里俨然成了黑暗使者的王国!
01
她从园丘的“啤酒园”慢慢步行到这废弃的森林教堂。
教堂距离她工作的啤酒园,约有一公里之遥,她却像跋涉了千里蛮荒之途,脚步踉跄,身心俱疲。她在啤酒园工作,酒客都管她叫“小龙女”,她几乎没有名字!每每遇到不如意时刻、思念家乡孩子时刻、受酒客侮辱时刻、躁郁时刻,她都会躲到这废弃的教堂来。她常卷缩在拱门下那块还可以挡风遮雨的地方,拱门顶那两只犹如统治者的猫头鹰,会发出咕咕的叫声,听来毛骨悚然。
但在今晚,她丝毫不感到惊惶。总要面对的,是吗?当精神几至崩溃,恐惧也无感无觉了。她不断啜泣,簌簌颤抖,抹着眼泪,望着那堆猫头鹰饱餐之后的小动物残骸,她对着拱门顶嘶喊:“活着好苦啊,魔鬼,今晚就把我的命夺去吧!”
两只猫头鹰发出叫声,突然展翅冲天而起,庞大的黑翼,几乎遮住了整个月亮,瞬息间,整片油棕园都陷入黑暗…………。
02
她是有名字的,叫着齐雅。
初临大马的时候,齐雅跟随几个同乡姐妹“下南洋”。什么“挖黑金”、什么“砍菜头”、衣锦还乡都谈不上了,就讨一口饭吃吧!总之有个老大姐叫作向虹的,下南洋的经验老到,她有秘密管道,源源不绝从国内办来各种中药、茶叶、小电器、保健品等等,她们两人一组,南下北上,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去,在咖啡店、候车站、路旁“妈妈档”向人兜售那些产品。当然,这批同乡姐妹,都面目姣好、嘴巴甜、态度亲切,产品卖得不错,自然收入也就丰了。
有次在巴生,齐雅往闹哄哄的肉骨茶档一坐,向食客们问好,便熟练帮他们选茶叶、温杯、泡茶,一番寒暄之后,便拿出大包小包,有茶叶、杀虫剂、收音机、保健品等等,那些食客都是退休人士,尽管在语言上吃点豆腐,结果都掏了腰包买了产品。随后,他们还点了一份肉骨茶请她吃,算是额外“奖赏”了。
他们忍不住问起她家乡的种种,当她透露她已经是个有个七岁孩子的妈妈,他们都露出惊讶、难以置信的目光。
“你那么年轻貌美,还真的看不出咧!”
“老公呢?舍得让你离乡背井,出来赚钱么?”
她不禁流露出一丝忧伤,“下南洋”的,谈起身世,谁没有像屋檐雨滴般绵绵不绝的故事?“我们办离婚了,孩子归我抚养,没办法呀…………只好自己找活路了,孩子交给我妈妈照顾了。唉,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钱呀!”
食客都给予同情,帮她多买了几包茶叶。但好景不常,老大姐向虹突然说要结束生意了。
“为什么?做得好好的嘛!”
“结束生意,我们怎么办?”
“对呀,没有你,我们不是得散伙了?”
“唉唉,我也不想呀,下个月我就要嫁人去了,跟先生移居澳洲。他是搞房地产的,是个拿督,我可要抓牢他,不能放手!这里鸡毛蒜皮的生意,他不想我再做,我得听他的呀,很无奈。姐妹们,自己找出路吧,抱歉哦…………有机会来澳洲玩,一定要找我哦。姐妹一场,还真的舍不得呢。”
03
齐雅只好离开巴生,到霹雳州实兆远找出路。
她根据地址,找到一位嫁来这里的同乡,看看可否帮忙她找份工作。但这位养尊处优的同乡,竟然给她吃闭门羹!人情冷暖啊,她辗转到制香厂、渔港、咖啡店等找工作,但都徒劳,谁愿意聘请一位没学历、没工作准证的“小龙女”呢?彷徨之际,在咖啡店用餐,吃着当地著名的福州面,却索然无味。此时,邻桌几位白发苍苍,看起来像退休老师的老者边吃福州面线边闲聊,谈起宣道堂,也不知怎地引起争论,一位老者一口气说出实兆远“百年垦场”的历史。
“争论什么?不是这样的,历史记载得清清楚楚,一百多年前,英殖民政府需要大量劳工垦荒,有个洋人牧师受到委派,到中国福建闽侯、古田、福清一带招工,以教友为对象,招募到五百多名。但半途这批人因为感染霍乱,以及半途逃跑的,最终到达实兆远港口上岸的,只剩下三百多名。垦荒者抵达实兆远后,每人被分发三英亩地,可以种植橡胶,以及其他农作物。当时啊,村民都在甘文阁宣道堂礼拜,大概是一九…………一九一二年吧,一位来自中国福建的牧师方鲍参来到实兆远,成为村民的牧师。大约十年后,他带领一批村民到森林地区垦荒种植,也在那里建造了另一间教堂。他是一九二七年去世的,百年垦场历史都有记载,他的坟墓还在呢。”
齐雅听得入神,也就渐渐挨近他们。
想不到这位老者突然瞪住她。“说到下南洋,哪有这么一帆风顺的?百多年来,垦荒、种植,或去开矿,或去码头当苦力,有几人能衣锦还乡的?又有几人是飞黄腾达的?遇到战乱、饥荒、疾病、逃难,受虐待受奴役,谁不是走过颠沛流离的?谁不是伤痕累累,谁不是在苦难中磨磨砺砺,流着血与泪?唉唉,百多年了,仍然有人下南洋,发着‘挖黑金’的梦啊…………衣锦还乡?飞黄腾达?都是一场不醒的梦哟…………年轻人,回去吧,回去吧!该梦醒了!”
老者似乎在对她说话,又像在喃喃自语。
夜黑了,天定河水潺潺而流。她细细回味老者的话,下南洋,真的是一场不堪回首的梦吗?是颠沛流离的路吗?她背着行囊,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找了一间简陋的旅舍留宿,彷徨无措之际,那个柜台福州阿嫂突然问:“你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吧?你…………你想找工作么?可以去啤酒园看看,也许他们要请人哩,你长得不错,嘻嘻,做啤酒女郎,一定受酒客欢迎!”
“哪里有啤酒园?”
“喏,往爱大华的油棕园去,至少有好几家。”
“他们都要请人吗?”
“当然,生意很旺嘛!”
齐雅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寻到了啤酒园。那啤酒园就坐落在森林教堂左侧的油棕芭里。闻说啤酒园老板背后有势力撑着,即使有人投报,警车才来到油棕园路口,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作鸟兽散了。这“潘金莲啤酒园”应该是园丘这一带最大间的了,他们就在油棕芭里,搭建了红砖屋,再搭些帐篷。而酒客们不分日夜,驾着他们各自的汽车、摩哆、小货车,蜂拥般来到这里,开啤酒、唱卡拉OK、吃夜宵,喊“饮胜!饮胜!”不绝于耳。
这里的酒客,有园丘工人、外劳、园丘大老板,当然也有外地慕名而来的旅客,每晚都闹哄哄的,酒客络绎不绝,啤酒盖是“崩崩”响地开,酒泡不断冒出来!当然,醉翁之意在酒,也在色。因而,啤酒女郎穿梭于各桌台、各酒客之间,总难免给酒客语言上吃吃豆腐,或“咸猪手”东摸一下,西碰一下。
喝了几杯,仗着几分醉意的酒客,只要花得起钞票,也可以商量好价钱,带着啤酒女郎上车,兜到油棕园深处,作春风一度交易。(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