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思容是一位具有强烈女性特质的台湾创作人,她以诗入歌,拿过流行音乐金曲奖“最佳客语歌手”、“最佳客语专辑”等等奖项,音乐创作也曾被著名音乐评论人张铁志评为“客家老山歌与美国蓝调传统的精彩对话”,但罗思容不受限于客家歌诗,她更关切的是所有女性的命运。
孤毛头
/山顶有几百几十几只猴子汝介心肚就有几百几十几只猴子孤毛头哦孤毛头孤毛头哦孤毛头变鬼变怪自由自在(山上有几百几十几只猴子你的内心就有几百几十几只猴子孤毛头哦孤毛头孤毛头哦孤毛头变鬼变怪自由自在)/
罗思容的乐团叫“孤毛头”,她有一首歌也叫“孤毛头”,更早的时候,罗妈妈也叫她“孤毛头”。
她笑着解释:“孤毛头在客语里是一个很特别的表达,意思是‘小鬼头’,用来形容小孩子很精灵,很跳tone,不按常规,但做得还不错,一方面是狎昵,一方面又是赞许。”
罗思容是孤毛头,从小就不囿于传统,而罗妈妈却是百分百传统的客家女性,这一段母女关系难免紧绷。“在客家家庭里,家事都是女性在做,我有两个哥哥,但家务都由妈妈和我包办,刚上小学,妈妈就要我煮饭,我一方面贪玩,一方面心里不服气,所以常常烧焦饭挨骂!”
客家女性深受传统礼教的规范,除了三从四德,还要懂得四头四尾──田头地尾,农事要会做,锅头灶尾,家事要会做,针头线尾,女红要会做,家头教尾,要会相夫教子也。
罗思容说:“‘尾’字在客家话的发音和‘美’同音,我怀疑四头四尾就是客家女人生命价值的依归。”她从小就恨不得跳脱这个社会框架,自主生命,她在“孤毛头”歌里写道:“么介视先么介家训,仰会重沉沉仔,么介功成么介名就,会畀捱踏到屎缸肚(什么祖先什么家训,如此地沉重,什么功成什么名就,会被我踢到粪坑里)。”
罗妈妈恪守伦理规范,也要求女儿做个客家好姑娘,让小罗思容打自心里觉得“妈妈就是处处给人压迫感”。
“还好我功课非常好,上了国中后,妈妈看我读书辛苦,再加上我整天跟妈妈抗议,所以后来哥哥也一起做家事了。”她笑道。
和母亲比较,父亲自然可爱可亲多了。罗爸爸是一位诗人,笔名罗浪,平日在银行上班,下班回家就看书,有空就去钓鱼,“从小我就喜欢爸爸,很崇拜他,因为他很优雅,很从容,出差回家时还会带小点心。”
15岁那年,罗思容考上新竹女中,离家住在宿舍里,跟妈妈的冲突也少了,每次回家,妈妈都会为她准备丰盛的饭菜,离家时再准备好大包小包装满爱的行李。“那时候对妈妈的感受又不一样了,因为有了时空上的隔离,关系就不一样了。”
跈等阿姆跳舞(跟随妈妈跳舞)
/啊奈有阿姆毋爱跳舞啊奈有妹仔毋跈等跳舞啊奈有阿姆毋爱飞啊奈有妹仔毋跈等随飞(啊哪有妈妈不爱跳舞啊哪有女儿不跟随跳舞啊哪有妈妈不爱飞翔啊哪有女儿不跟随飞翔)/
罗思容从小就感觉到妈妈身上有一股无形的焦虑和不安,“她非常情绪化,因为有太多事情要做,所以她做什么都要快,性情急躁,很爱叨念,情绪波动很大。”
直到后来,她才看清楚爸爸的从容和妈妈的情绪化由何而来。
“爸爸每个月把薪水交给妈妈后就什么都不管,下班回来,连洗澡水和内裤物都要妈妈帮忙打理。妈妈要做的事情很琐碎,在生活里接触的人和事都相对复杂,所以她的内在常常焦虑不安,不是压抑,就是爆发。”
爸爸在工余时可以看书,可以钓鱼,但妈妈却连小小的生活享受都觉得心有愧疚,“她认为自己应该全然的奉献,她也希望自己具有生产力,会赚钱,所以她一直都在打工,直到78岁之前还在一家客家菜包店当柜台。我们家的第一间房子就是我妈主动跟我爸说要买的,她说她存了私房钱,有20万,我爸还吓一跳!”
再往上回溯,她又发现妈妈的原生家庭生活并不愉快。
“排行老大的她,自小就姐代亲职,外婆是当时桃竹苗地区野台戏的名小生,经常出外演戏,外公则是木匠,经年不在家。外公性情暴烈,时常打骂孩子,听妈妈说她二十几岁时还被外公打。”
“25岁那年,妈妈不顾外公的反对,答应父亲的婚约,出走家庭。但是,于父亲而言,结婚是为了繁衍香火,在情感上父亲一直无法给予母亲全然的信任与爱。”
罗思容感喟不已:“不管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传统女性都没有自己的生命主题,小时候从父,婚后从夫,老来从子;父亲、丈夫和儿子的成就,等于女性自己生命的成就。她在家里付出最多,但地位却最卑微。”
她发现许多客家女性都很情绪化,内心总是有一种焦虑不安,“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焦虑不安来自我们共同的潜意识,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全然自主,因为我们缺乏温暖,所以我们焦虑不安。”
外婆是名小生,但罗思容从来没有听过妈妈唱歌,直到妈妈78岁放下工作后,她不时带着妈妈一起去演出,妈妈才开始学唱山歌和一些日文歌。现在她很爱唱歌,尤其是喝了一点小酒后。
“妈妈的可爱和开朗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她有感而发。
心肝子遽遽睡(心肝宝具快快睡)
/肚饥肚渴喔啊喔无茶食喔喔喔爱睡咧得做歇莫搁噭喔爱子阿姆归来咧喔介喔嘛喔唷心肝肉噭坏咧心肝子哦遽遽睡了心肝子哦遽遽睡唷阿姆佬你共下飞到梦底肚朗天朗地天阔地阔阿爸佬你共下飞到梦底肚游山游水心肝子哦睡了(又饿又渴没水喝喔喔喔想睡觉咧妈妈无法休息不要再哭了宝贝妈妈回来了喔介喔嘛喔唷心肝宝贝哭累了宝贝快快睡了宝贝快快睡唷妈妈和你一起飞进梦里头天清地明天大地大爸爸和你一起飞进梦里头游山玩水宝贝睡了)/
“心肝子遽遽睡”是罗思容为妈妈和所有客家婆婆和妈妈、姑婶姐妹们写的摇儿歌,前半部是传统摇儿歌,后半部是新作。
“我的妈妈从来没有给我唱过摇儿歌,我的外婆也从来没有给我的妈妈唱过摇儿歌,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不会唱摇儿歌。为什么?因为妈妈都很忙,不会唱摇儿歌。”后来罗思容终于找到了一首客家摇儿歌,一听,眼泪差点掉下来,“这哪是摇儿歌?!歌词是多么的心酸,唱的是一个妈妈没有办法全然地照顾孩子的心声。”
每一个人的内在都有一个小孩,如果这个内在小孩没有得到他渴望的爱,那他一辈子都会有所缺憾。于是罗思容决定自己创作摇儿歌,“希望唱给自己的妈妈听,唱给阿婆听,唱给那些没有得到充份的家庭的爱的人们听!”
生了女儿后,罗思容也重新思考和定义“母亲”二字,她说,所谓“母亲”,不单单是血缘上的母亲,“于我,母亲就是一种根源,文化,土地,海洋,滋养我们生命的一切,都是母亲。”
这些年来,她发现自己可以成为母亲的母亲,也可以和他者交换成为母亲,而女儿在某个程度上也像是自己的母亲,“因为她给了我全然的爱。”
“我和女儿之间重构了一种母女的亲情的爱的关系,母亲没有给我的,我从这段关系中圆满了。很多时候,是女儿很直接的情感表达感动了我,是孩子带动我去感受生活的喜悦。”
成为母亲后,罗思容和母亲的关系也变得柔软圆融,母女经常对换角色,互相滋养彼此的生命。
与此同时,她也对传统文化做了深刻的反思,对文化有了新的思维,打开了新的面向,眼界豁然开朗,吟唱的声音也更清亮饱满,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