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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5/2018
刘恺璇·守
作者: niki

“咯登。”

又是那道细微的声响。他转了个身,虽仍紧闭着双眼,却已睡意全无。自他抵达老房子的第一个晚上,那道琐细的声音就像阴魂不断盘旋在他耳边一点一点地啃噬着他的睡眠。声音细微得几乎不存在,却能一连几个晚上扰得他无法入眠,这样的情况足以令他徘徊于崩溃边缘。

“咯登。”

他竖起双耳憋着气,想循着那缓缓发酵的声音猎出源头,却被身旁堂哥阿伟的鼻鼾声盖过。

他站起来,在凄黝的大厅走动,想要辨清声音的方向。然那声音却在须臾间退去,只剩幽冥的长明灯碎语般落在空荡的大厅中,摇曳的灯芯和烛影几乎映活了阿公遗照的黑白。

他缓缓将聚焦在遗照上的目光往下移至那一口桃木棺。棺内躺着的是三天前去世的阿公。棺材底下的长明灯只寥落地洒在棺材四周,由得黑暗兀自将棺材内部拢上。

“咯登。”

他又听见了。只是他不再随意在客厅走动,而是像童年时玩的“一二三头人”那样静立在阴暗的一隅屏住气,等待下一道似潮的咯登声再次冲击他的听觉,再循迹寻获源头斩草除根。此时的他犹如猎人或暗杀者,将潜行埋伏的技巧套用得淋漓尽致。这一次他确确实实整装待发,只是他似乎与那声音毫无默契,直到天亮为止他都未再听见那烦人的声响。

清早的时候他们又迎来了一批吊丧者。就和前几天一样,那些穿着素服的吊丧者大多都是村里人,但就是没见多少小孩。灵堂前持续播放着经文诵唱,仿佛这样就能够净化阿公一生,引渡他进入另一隧世界。

他和阿伟和心如姑姑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姑姑婶婶围坐在棺材边的化宝炉旁陆续为阿公烧金银纸和往生咒,将悲伤浓缩成焚纸与香柱的袅袅轻烟,在屋内弥漫开。

人老咗就系死牛一边颈,明知自己已经系肺癌末期都唔要去做化疗。心如姑姑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话语已被泪水抽走了重量。

可能他知道末期化疗已经太迟,唔想洗钱吧喇。坐在心如姑姑对面的大伯母试图缓解气氛。或者人走咗都系一种解脱。

他和阿伟只是沉默地听着大人们源源不绝的话题。席上没有人提起这几夜的事,比如那丝细微而扰人的声响,仿佛那道声音从未出现。

午餐后他终于可以暂且逃离笼罩着悲伤的房子。走出屋外,老房子还是一个样,屋前沟渠边枝叶单薄的红毛丹树似乎也有和老屋相仿的年纪,或更大些。红毛丹树右侧的树干才在一年前被聘来的锯树劳工给截了,听心如姑姑说是因为白蚁镂空了树干而不得已将它锯了。

如今那好大一圈的树轮上仍能看见白蚁蛀过的痕,正如他对阿公的回忆,仍凝固在那些尚未被磨损的时光里。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曾在这老房子住过一段时日。彼时阿公的身子还硬朗着,每天骑着老旧的摩哆带着他在村里兜风,偶尔还会带他到村口老榕树的大水沟旁钓鱼。只是许多年以后他将成长建立在了城市的五光十色中,以致后来竟遗忘了在长沙守着老房子的老人。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去年的新年。那时候阿公的身躯已在肺癌的折磨中清臞得不成形,髭须荒草般在脸上堆满了沧桑,与他记忆中的阿公拉开了差距。那是比死更令人心惊的苦刑。而如今在房子里的他是多么的安详,厚不见底的妆容全然稀释了他生前的病痛与苍老,就如他的形正逐渐在他人脑海中褪淡成一道唏嘘的影。

阿公究竟走了。

那夜他仍是听见了大厅中那道“咯登”、“咯登”的声响断断续续地啃咬着谧静,如往般纷至杳来散落在他耳蜗里。他被那声音弄得颇不耐烦,却已抵不过疲倦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今天是阿公出殡的日子。将阿公送走时,他知道阿公不会回来了。

烧了好几夜的烛火在阿公的离去后已然滴下最后的烛泪,要走的亲戚也在当下离开了长沙的老房子,包括阿伟。夜色持续发酵,而偌大的厅内只剩他独自空守,连那细微烦琐的声响也一并消退了,令他忽然感到无措的不惯。他呆坐在沙发上,望着几天前放着棺木的方向恍惚起来。

是啊,过了今夜他也要离开了。

无人守的老房子,也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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