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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5/2018
梁馨元·红色大门
作者: niki

十八岁那年,我买了第一盒安全套。

七仔柜台前的架子上摆满琳琅满目的彩色盒子,颜色总使人犯罪,药丸般的糖果和安全套摆在临近的地方,常常混淆。Durex,Playsafe,Playboy等牌子,各种口味,令人不禁垂涎。

RM6.60,我竟然记得这样一个价码。我和初恋男友随手捡了一盒,低着头匆匆掏钱,落荒而逃。回程的高铁上,我拿着买的第一盒安全套玩弄,轻轻摇动仿佛掷以拆生日礼物前的希冀,听盒子里的不明物体相互撞击的声音,凭借如此细微的线索推测我们所一直不敢揣想,或一直以来都蠢蠢欲动的性欲之兽象。我拿着那盒未开封的套套,在初恋耳朵旁摇动,要他听,仿佛那是某些情欲种子裂开的声音。彼时高铁上零散地坐着疲惫的身躯,他面露尴尬,在我耳边低语要我收起来啦,我才恍然发现我所攥着的并非彩色斑斓的可示人的光明之物,而是一盒人类的原罪。

我们不都是原罪的结晶品吗?

应该是五岁那年,我恍惚记得母亲带着我去逛Guardian,刺眼却温柔的黄灯照在一架架货物上,走了许久母亲终于停在一架子前蹲下,仿佛正准备仔细钻研些什么。我问她:咪,你买什么?她似乎不知所措地含糊而言:“买了会没有baby的东西。”我记得那时看见许多颜色,却有莫名恐慌,仿佛是关于灭除与解决掉的一种令人发毛的决心。后来才知道,这个盒子一打开,流出来的便是源源不绝的矛盾与不安。要,或不要?

应该或不应该?事情是因为有了安全套才会发生,还是除去安全套以后照样发生?

大学第一个学期有门课是情绪智商与人生,套套其实是老师要我们买的,作课堂用途。明晃晃的课室,假阳具摆在正中央,三几十个同学不分男女手持铝箔纸里的安全套。大家的眼神聚焦在那条勃起挺立的假阳具上,我仿佛感觉到众人投予的压力让它不禁疲软。老师站在假阳具旁边,指着它说:它叫Dildo,大家要温柔对待它,想像它是你真正的男人(当时课室多半学生是女性,包括老师)。

“首先第一步是查看有效日期,过后轻轻撕开铝箔纸,小心不要撕破套子。”

老师示范以后同学轮流上前为“假男友”套上神圣的套子,过后还因为进度缓慢而使出缓兵之计,摆出一整排挺立的香蕉作为替代。当时场面壮观,一个女同学对一条假阳具,仿佛面对死刑。都十八岁了,其实也不过十八岁,面对性物难免会面红耳赤。有些女同学拿着套套与假阳具拍了写真集,兴奋非常上载脸书,有些则淡定无比。老师站在旁边念口令:“好现在完事了可以把套子拿出来绑起来,好过关,下一个…………”如此反覆循环,在这样的循环中我一步一步凑前去注视那条真正的Dildo,仿佛越来越接近那与自己相对、陌生的神物,如果再走前一点,那么一点也好,也许就会不小心越过青春的关卡,恍若从梵蒂冈走过意大利,一线之差。

中三科学有教到繁殖器官,老师总把安全套示范跳过,像跳过更多实用性高而不大可能会在考试出的知识一样,老师说这就是精英班,课程赶。于是科学总是过于平面,把活生生的实验压缩成一纸一纸的练习题。我们画过阴茎,画过睾丸,我们知道做爱需要戴套,可到头来我们什么也没学会。我们不懂得生活,也同样不懂得爱。

同年,学校闹得沸沸扬扬,隐晦地传出播音室有两小无猜在里边发生性关系。我到过学校播音室,里边空气老旧且叫人分心,密密麻麻摆着播音器材。而播音室大门总是紧闭,红色的一扇坚实木门,仿佛在警告外人这里面豢养着危险之物,能避则避。当时消息传得很谨慎,宛如被压缩在管子里的气体,快且直入。女方好像是一位训导老师的女儿,男方则身份未知。那几个月里我碰过该训导老师,她一夜间就老了一头白发,真叫人心寒,仿佛为捏紧消息源头而耗尽了毕生元气。从此经过播音室,红色大门总是敞开,恍若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校方事后便下令把红色大门漆成白色,顿时焕然一新,漂白那些刺眼的颜色与事实。

颜色总使人犯罪。

成长中拿过很多座模范生的奖杯,一座座摆在橱里仿佛五指山,镇压我年少躁动的灵魂。而原性难免根除不了,平日被逼规规矩矩做人,绑上领带便彬彬有礼,可所有老师都不知道,课室桌子抽屉里藏着我这一生都无法抹去的黑色胎记,仿佛噩耗一再提醒我每过一秒都是历史。同座常常在上课时把手机藏在抽屉看爱情动作片,并邀我一起。他来历也不小,是无法击败的资优生。我们坐在课室最角落,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荧幕,仿佛看回青春五年,我们都不敢直视的兽。当考试越逼近,生活越困难之时,看片便越频密。即使是在老师偶尔漏嘴谈起学校播音室的性行为事件,要我们懂得自己是好学生,要懂得自爱的时候,我和同座依然沉浸在那黏腻的沼泽当中,一边腿已疲软酥麻,一边腿却已然无有力气打捞整个身躯…………

即使手持宏伟壮观的成绩步入大学,抽屉里的秘密依然不断滋生,片段的画面依然持续构成完整的幻想。

在大学某聚会上,某男性朋友在交谈中把其与前女友的性事在碰杯声中分享,他大言不惭,说其前女友是Google Drive,任何男人只要有电邮地址都能进入。众人大笑,这样的话题就在酒味蒸腾与玩笑声中消散。那次以后,我常常有一颗坚硬的大石沉在心底,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性面前,女人总要面对性别不平等的遭遇?男性看片(爱情动作片,简称“片”)被当作玩笑,女性看片却是不知廉耻;男性进行性行为可以是饭后茶余,女性却是淫娃荡妇。我不知道,那像是停车位与车子的关系,关于选择与被选择,和与生俱来的高低之分。于是我差一点选择犯错。

大学九楼宿舍后楼梯,常常是情侣幽会的地点。从宿舍拐出来,推开红色厚重防火门,门后便是无人且隐秘的清修之地。我唯一觉得学校好的地方,是从宿舍望出去的九楼窗外风景,辽阔,居高临下,仿佛站在整个加影最高的地方观望天地。于是后楼梯成了情侣的观景台,当灯火通明,万家灯火,便是星星坠落人间之时。刚进学校那段日子就是和初恋男友在后楼梯度过一个学期的夜晚的,夜夜笙歌,红色大门背后便是故事滋生的盆地。我记得在恋情最明朗之初,他从三楼男宿舍走上来,带着杯面和热气腾腾的咖啡乌,那时熬夜排版至凌晨两点,他的宵夜软化整个僵硬的夜。我们吃了宵夜便坐在楼梯看星星,接吻,接着便陷入不能自已的泥沼当中。

我和初恋除了课堂用途买的安全套便再也没有买过了,一直在界限两头徘徊,红色大门背后滋生的是那些无法逾越却充满矛盾与内疚的爱情。

每次从红色大门走回宿舍都是深夜,宿舍所有人都已泅泳在睡梦当中,彼时我就会问唯一醒着的窗外月亮,还有当时在远方,现在的男友:“我是不是做错了?”

“身体是最爱你的灵魂的。”他说。

“你那边几点?”我问。

“2.50AM.,能不能快递我的左手,让我的左手可以握着你的右手?”

后来从红色大门走出,便和初恋分手了,那是一段极错的恋情,一段只能躲在红色大门背后才会成长的恋情,仿佛见不得光的畸形嫩芽,一旦碰见阳光便会瓦解。之后是瓦解的了,仿佛把所有剩余的情感打包,安顿在后楼梯的某个无人经过的角落,然后从此以后不再进入那一扇门,也极其不情愿在宿舍与凌晨相视,即使宿舍是整起事故中最无辜的。

要不是和现任男友过得很踏实,我会以为从进来大学开始的这些日子都是一部小说,从红色大门走进走出,摇摆、刺激,到最后却归于现实。现任男友在还没开始之前是一个远方之人,他知道我分手后马上从日本买机票飞回来,坐在我身边,等我开口说话。在那段悲伤的日子里,他所做之事都点到即止,刚刚好,就连爱也是。从此以后,他便成了身边的人,在最接近的拥抱里,从我,变成我们。

在还没开始前我问过他:你对性的看法是什么?

他答:“不性爱不等于不爱,性爱也不等于爱。”

开始的第一晚,我们买了一盒安全套,跟我第一次买的一模一样。我们去到他家的玻璃阳台,二十七楼望下去,是闪闪发亮的银河系。当晚风很大,吹得我发毛,我们拆了安全套的透明包装,里面有三个,一人拿一个,喊着口号边把套子用力丢向外边,仿佛丢掉犯过的错,越远越好。

我们看着坠落的套子,仿佛看见在万有引力之下每个人都将会是坠落之人,可我们可以在有力量抗衡之时,选择脚踏实地。至今还真不知道,套套掉在底楼,是否有击中哪个不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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