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间废置于市街之中,最后被拆毁的小学,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隐喻,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这所小学背负着战前历史,校园里长着许多高大参天的树木,然而那些木柱窗框后来皆不堪白蚁啃咬,校舍最终变成危楼,整个学校都被铲平,灰飞湮没,不复存在。
学校在市街的原址空地曾经被改成停车场,后来又建成一间餐馆。而他的一群小学同学,每一年农历新年,趁大伙从各处返乡,都仪式性地在那间餐馆搞同学会。那时他已经离开了小镇,一个人在城市里生活。年复一年,仍回来老家参加同学会。昔日同学渐渐发胖、娶妻生子。有一次,还有人在聚会上把小学的毕业照带来,而他就在那张氧化泛黄的照片里,那一排一排小小人头之中寻找自己依稀的影子。
那些午睡梦境一样的小学记忆,总是洋溢对比强烈的午后日光:巨树板根撑破石灰铺填的课室走廊,椰浆稀薄的咖哩面条(那时候一碗才三角钱),还有挂在课室外面,随风晃动的防火砂桶…………。他还记得,每年雨季,骤雨过后的校园总是淹水,每个小学生都把白色的校鞋袜子都脱了,拎在手里,赤脚拖着泥水,任由涟漪揉碎一队孩子的倒影。
回想那时,懵懂岁月,仿似眼前世界尚未被全然命名,而允许他稍稍脱离现实的光景。
那时他的班主任是个可亲的女老师,姓何,教中文和数学。他们这班是何老师从一年级一路带上来的班级,也就是说,老师当了他们六年的班主任,牢靠地记得班上每一个同学的脸孔、名字,甚至脾性。小孩子长得飞快,何老师就这样一年一年看着他们长大。他有时候回想起,何老师在他们这一班小学毕业前夕,最后一堂课结束之前,悠悠向他们数算过往,心里是有一些不舍的,只是他懵懂未能体会那样的心绪。何老师那时也已经四十多岁了,仍是未嫁,孑然一身。下课之前,她准备了一些礼物给班上的几个同学,他收到了一本中文词典,深蓝色的封面,上海书局出版,扉页有个娟秀的签名。
他们这班和老师很亲,小学毕业之后,仍会在每年的农历新年去探访老师。那是小镇旧街的一爿老店,像是做什么批发的生意。兴许是祖传的家业,却和所有的老店一样,最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留下了庞大而无从清除的木头潮湿气味。即使是新年,刻意贴上了艳红装饰,也掩不住阴暗苍凉。而他和几个同学就坐在那摇摇晃晃的木凳上,和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大约就是谈着各自上了中学之后的琐事。
后来,小学校园就被拆掉了。曾经他在小说世界里任意调度的魔术时刻,在现实生活中,却一次都没有发生。他那时在台湾念书,和小学同学彼此失联了好几年。毕业回国之后,才知道他们仍履行着每年新年去拜访小学级任老师的约定,倒是自己脱队了。问起同学关于何老师的近况,都说好,只是华发丛生了。
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都拥有了自己的生活,以及磨难。从前那些未被命名、恍如太空失重漂浮的事物,如今皆随着长大,一件一件被标记定格。如今他回想起,自己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坐在课室尾端打瞌睡,霍然惊醒过来,看见何老师背对着所有人在黑板上写字。粉笔咯咯作响,那课室格外地安静,和平日没有什么不一样。没有人会知道,这眼前的一切都会在未来的某一瞬间,像核爆过后那样,无可阻拦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