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露琪亚面对面,不断抛出本地人对难民的刻板印象,问得越多,不免担心一些问题问得冒犯。她说没关系,让我继续问,她则耐心地从难民视角一一回应。
就此,再抛出一个本地民众的疑问:难民生活水深火热,为何逃难到其他国家仍要继续生育下一代?
她微微笑说,第一代或者刚逃难出来的罗兴亚人都没受过教育,又怎么知道避孕的重要…………她还说,虽然身为罗兴亚人,但生长在马来西亚,深深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我出生到现在只知道马来西亚,如果可以,我情愿留在这里。”
露琪亚父母在约40年前逃难到马来西亚,隔年生下大女儿,也就是她的大姐。相差10岁的大姐育有5名子女,最大的女儿又已经生育下一代,成为在马来西亚的罗兴亚四代。
生活如此困苦,为何难民还要生育下一代?露琪亚回答,第一代罗兴亚人基本上没受过教育,当然不知避孕和节育的重要。“其实第二、第三代罗兴亚人已经懂得节育。我的姐姐就曾在手臂上注入避孕的管子。”她指的是皮下埋植避孕法,把注有孕激素的矽胶囊管埋在上臂皮下组织,抑制排卵和子宫内膜分泌,不利受精卵着床。
她的大姐19岁时结婚,隔年生了一对双胞胎,3年后又产下一个小孩。当时接生的医生告诉她可以尝试避孕,于是产后在她手臂上注入避孕胶囊。然而,皮下埋植避孕方法具有效期限,3至5年就得重新埋植。
据露琪亚所知,在政府医院做皮下埋植要600令吉,私人诊所更贵,一次要800令吉。这个方法虽然有效,但对难民来说是巨额开销。
此外,她也透露,不少第三代难民开始服用避孕药或使用安全套来避孕。只不过,这种避孕方式是一时的,如果没按时服药,或者没穿戴安全套,就起不了避孕效果,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
露琪亚说,在她妈妈那一代罗兴亚妇女,都是在家中分娩,由罗兴亚的接生妇接生。她也是在家中分娩的难民宝宝,从小就没有出生证明。第三代的难民妇女到医院生产,因非公民身份,自然生产的费用约2000令吉,若是剖腹生产,费用可达4000令吉。
问题延伸至难民的医疗权益。就算拥有难民证,他们始终不是马来西亚公民,若到政府医院或诊所看诊,不能享有医疗津贴;到私人诊所就医,也不如一般工作人士可享有公司医药福利。露琪亚举切身例子,最近她的手掌被刀刺伤,到附近的私人诊所看诊。她担心医药费过高,觉得伤口不大,拒绝缝针。最后医生替她打针吃药,医药费120令吉。若是一般伤风咳嗽,医药费都是60令吉起跳。
非公民不能享有医疗津贴,合理。不合理的是,医护人员态度欠佳。露琪亚带妈妈到政府诊所检查,有时医生态度很好,有时却碰也不碰,单凭医药报告开药。“我们很感激医生愿意医治我们,但难民就医都有付费,并非免费看诊,可否好好对待我们?”
她的亲戚也有相似经验,产前阵痛难受,医院医护人员态度不尽友善,对她冷言冷语,“你要生孩子就知道会痛,现在又要喊甚么?”
露琪亚的心愿:
生在马来西亚,希望扎根马来西亚
谈过难民的工作、教育、医疗各方面的状况,可以概括,缺少公民身份,难民的生活处处受限,许多问题随之循环发生。联合国难民署安排重新安置难民,接收国家多是西方国家,比如美国、澳洲等。
据露琪亚4年前的经验,重新安置国的接收家庭会赞助一整个难民家庭的机票,待难民抵达之后才付还机票。接收家庭也会提供住屋、家具,并协助他们适应当地新生活,包括去哪里买居家用品、上学、看医生等。以美国为例,难民若行为良好,3年后可以申请绿卡(永久居民),5年后可以申请为公民。
为甚么露琪亚有经验?原来4年前她和妈妈已经被安排安置到美国,只待确定飞行时间。但是,不知何故,事情就被耽搁到现在,相关单位只交代她们母女继续等待。
“其实,我更希望马来西亚政府能够接收我们。我一直祈祷有一天,马来西亚政府宣布接纳居留30年以上的罗兴亚人,到时我就可以成为第一批被承认的,我会很高兴。如果成真,我情愿留下来,不去美国。”露琪亚也尝试过透过由本地家庭领养,以取得身份证。但她和妈妈同住,而非领养家庭,如此一来不符合领养规定,事情也就作罢。
“对我妈妈来说,她们那一代当然很爱自己的国家,也想念家乡。
有时她也会说,能够的话当然想回去,可是回去一定会死。”露琪亚母女体现两代难民的身份认同转变。“至于我的身份认同,我知道自己是罗兴亚人,但我始终觉得自己属于马来西亚,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我只知道这里。”
整个访谈,露琪亚说了几次:“我真的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真正的马来西亚人。”
除了感激,还是感激马来西亚的收留
2016年12月,前首相兼巫统主席纳吉和伊斯兰党主席哈迪阿旺同台,以伊斯兰之名声援罗兴亚人。此举被时事评论人分析为大选前的政治手段。
询问露琪亚的看法,她回答不懂政治。她反问我是否记得几年前发生罗兴亚难民潮时,网络上流传的一幅漫画:罗兴亚难民船在海上,周围各国都伸出脚,踢走船只。
“无论如何,我很感激马来西亚政府接收了罗兴亚难民船。如果没有人接收,那等于是一艘自杀船。”她对政治认识不多,“但我相信做决定的人,他自知出发点是基于人道还是政治考量。”露琪亚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规劝难民小孩:勿重蹈种族冲突覆辙
访谈最后,我向露琪亚说起上午小朋友上学的风景。两位老师在马路往来车道举起“停止”牌,其他老师监督著小朋友过马路。老师及那些互牵小手过马路的孩子肤色各异。有些孩子穿戴头巾显是穆斯林,一头自然卷短发的应该来自非洲,有着深邃的眼眸和又长又翘的睫毛应该来自南亚,脸颊涂上乳白粉浆檀娜卡(Thanaka)的八九不离十来自缅甸。这些孩子玩闹在一块,就像一般国际学校风景,不特别提醒还不知是一所难民学校。
看那些来自不同国家的孩子牵手上学,感觉非常和谐,在马来西亚一般学校未必常见。露琪亚微微笑应道,其实一些青少年吵起架来,也会互骂对方种族、国家,其他人见了会自动向老师报告。“我们这些老师会问清楚他们为了甚么事争吵,为甚么要挑起种族言论。”
露琪亚继续说:“我们会提醒他们,就是因为种族冲突,我们才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家。为甚么来到这里,我们还要重蹈覆辙?”
后记
制作难民议题专题,事先联系几位从事难民救济的非政府组织成员,要求他们介绍一些特别的个案接受采访。
他们都反问:“你想访问哪个国家的难民?”
“你想问政策方面,还是个人经历?”
“你想问刚来的,还是来很久的?等待安顿的还是已经安顿在国外的?”
面对这些反问,一时语塞。在马来西亚,普遍认知的难民是罗兴亚人,因为近几年爆发罗兴亚难民潮,难民船只在海上漂流,寻求邻国收留案例时有所闻。然而,难民议题在马来西亚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牵涉多个国家。
他们逃离家国的原因不乏国际战争、内战或种族战乱等。
非政府组织成员告诉我,难民的故事自然都是苦的,何谓特别的个案?这也让我反思,依照新闻触觉寻找特殊难民个案,是否仅为满足新闻点。他们还提醒我,与其同情,对待难民更需要同理心。
就在策划初期,许多难民拒绝受访时,我们有点泄气,觉得连难民都不愿站出来说自己面对的问题,又要旁人怎么帮他们?直到露琪亚道出许多难民长期面对迫害,加上难民老师强烈的“自我防卫机制”,我才发现这不也是一个以我们的片面认知来看待难民的例子。
是啊,与其同情,对待难民更需要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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