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台大医院新大楼,跃入眼帘的是高高的楼底,宽敞的大堂,以浅棕色为主色调的室内装潢,有别于一般医院白色墙面的基调,竟让我有种走入美术博物馆的错觉。
凑近带灰色的大理石墙面一看,发现墙面上贴着一张张印着“M”后面再加上阿拉伯数字的小纸条。好奇地沿着墙边走,阿拉伯数字止步在“M139”。
心里正琢磨这一连串的数字背后可能代表的意义时,抬眼就看见一身休闲打扮的张家铭迎面走来。
张家铭是台大医院急诊医学部的院聘主治医师,身处的部门是“五大皆空”中的其中之一。
“五大皆空”是用来形容台湾医疗现状,即急诊、内科、外科、妇产科、小儿科的医师不足,医学系毕业生不愿投入这些科室服务,其中一个原因是很容易产生医疗纠纷。
根据台湾卫生福利部的数据显示,近数年来,每年大约有500起医疗纠纷,等于平均每日都有医生被告,这意味着台湾的医生要承担的法律风险很高。
“家属最常做的事是签同意书。因为现在越来越多疾病很难诊断,加上台湾的民主意识和法律概念很先进,患者会认为他赋予医生权力治疗他,可是医生没有治疗好就是医生的责任,患者会追究这个责任。”
曾经,有一名患者在治疗过程中被抽血,在治愈出院后提告:医生为什么在没有询问他的情况下抽他的血?是否要去做研究?医病关系之紧张可想而知。
为了避免争议,医生必须用很多说明书、同意书达到“知情同意”。医护室里一个架子摆放着满满当当的自费药物、照X光、核磁共振、出院等各式各样说明书和同意书,令人瞠目结舌。
医生与患者之间说好的信任呢?
医 疗 法,向 医 疗 暴 力 宣 战
当然,医生也可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并非处在绝对被动的位置。台湾近5年来推出了《医疗法》以保护医护人员的权益,向医疗暴力宣战。医疗暴力的范围不限于肢体,还包括对医护人员粗言秽语的言语暴力。
张家铭曾经向一名女患者提告,该名女患者因伤风感冒在凌晨叫救护车送她入院,当他完成治疗程序后便好言劝喻,再有相似情况可乘搭计程车,把救护车留给有需要的人。
不料对方却破口大骂,出言不逊,他先行警告不果,于是报警提告。
“台湾《医疗法》规定,在医疗场所影响医疗运作和秩序便触犯刑事法,会被警察上铐带走。如果我要寻求金钱赔偿,我可以加告民事法,告她名誉毁谤,虽然一定告得赢,但这很浪费我的时间。我的目的是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这个案例刚好同时带出两个问题:医疗言语暴力和医疗资源的滥用。
“我觉得有必要让民众知道,医疗资源不是那么廉价的,以为你想来就来,你和医生的理念不同就能骂医生是垃圾。”
然而,这种语言暴力的事件每日都在上演,就在访问前几天,他又遭遇一名头破血流的醉汉粗口问候。
若不是因为热爱和理想,又如何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下坚持前行?
除却救伤车以外,张家铭认为台湾会出现“滥用”医疗资源的情况实属系统问题。
因为台湾的诊所工作时间是周一至周五的下午5时以前,若民众在这段时间之外生病,他们只能到医院急诊室求医,所以造成急诊室拥塞。
“民众确实会滥用,但那是因为没有资源可用。”
看 电 脑 多 过 看 病 人
我们循着地上贴着的动线来到重症区域,这一日的重症区域有些忙碌,身着深蓝色制服和白袍的医护人员脚步匆忙地走进急救室,替疑是呼吸器官衰竭、情况危殆的患者插管、施救,戴着口罩的家属坐在室外等候,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双眼直盯着被拉上的门帘,既焦虑又担忧。
“我们有个问题是,我们不算是封闭式的急诊,最理想的配置是只允许一两个家属进来,且有门禁。这种开放式的急诊会有安全隐忧,你不晓得进来的是谁。”
“这里曾经发生过两个患者的家属吵架,或者家属对患者心存怨恨而趁机用刀刺患者的事件。所以一个急诊室里的人员越单纯越好。”
途经内科,只见许多护理师坐在一排排的电脑前输入患者资料。他感叹目前医疗领域其中一个问题是,无论是医生或护理师,看电脑的时间比碰触患者的时间还要多。
“比如以前要诊断心脏病,你要摸病人、听心跳,现在抽血,把血送到化验室看数值就能诊断。这个数值会呈现在哪里?不会呈现在病人脸上而是电脑上,所以我们是诊断数值而非患者。这是我当了14年医生觉得最不健康的现象。”
因此,他要求实习生在打开电脑前先碰触患者,从患者的身体症状判断。
“伤风感冒的病人,只要一打开喉咙你就知道的事,为什么还要硬抽他的血,让他多受些罪?”
病 人 太 多,床 位 摆 到 走 廊 大 厅 去
在检伤室外张贴着一张“急诊严重拥塞”大公告,显示等候住院病人最长等候天数长达7天,短短几行字就昭示台大医院床位紧张的情况。
视线范围所及之处均能看到病床上躺着病患,属于“观察单位”(observationunit),最理想的状态是有一个固定的区域作为观察单位,由一群医护人员照看。
奈何病患太多,于是就成了我所看到的情景:病床散布在急诊室的每个地方。
“急诊室满了,便延伸到急诊室的警卫处,要是再摆满了,就摆到走廊和医院大厅。”原来,在医院大堂墙面上贴的小纸条是临时病床的号码。
M139,是目前一个里程碑。
每逢新年和秋冬交替的季节,是急诊室的“尖峰时刻”,前者是由于其他科室放假,无法把患者转入病房,只能靠全年无休的急诊室“收容”患者;后者则是因为秋冬交替之时流感横行,患者人数直线上升。
秉 持 “ 疑 神 疑 鬼 ” 态 度,排 除 最 危 险 的 可 能
急诊室医生的逻辑有异于一般的医生,当我向他提起邱千勤一名患者因呕吐到急诊室被资浅医生认为是食物中毒,他一听到“呕吐”两字,便脱口而出:“脑出血?”我惊诧的程度仿佛坐在面前的不是医生,是神算子。
“急诊室医生的逻辑是先排除最危险的可能,哪种最危险的病症会出现‘呕吐’迹象?是脑出血。我没排除掉这个可能前,我不会把他安置在走廊,这对我来说有危险的。”
他笑称自己是疑神疑鬼,每次与其他医生交班后,他会秉持着两个原则:一、排除患者是否罹患最危急的疾病;二、不要相信别人,即便是自己。
从同事手上接过患者,他还是会再次诊断和检查。
第 一 次 被 感 激
当命悬一线的患者送入院,治愈后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医生,以及心生谢意的会是给自己做手术的专科医生,对于在自己失去意识,从死神拉回一把的急诊室医生往往毫无印象,所以张家铭已经习惯不被感激。
一天,一名男子上门要求找出某月某日几点的值班医师,他一查发现正是自己,担忧是否出了岔子,男子马上道明来意,才知道原来对方当天半夜心脏病发被送入急诊室,经他施救成功,再转送到别的医院,如今痊愈了想找到他当面致谢。
“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情,没有病人回来找我,找我的都不是好事,所以真的让我蛮开心的。”
遥 远 的 归 家 路
与邱千勤被电视剧启发不同,张家铭决定从医的原因是缘于高二那年外婆中风,没有获得及时治疗导致病情恶化,让他意识到家里若有人是医生,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今天我在现场的话,我家人的健康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这是我想当急诊室医生最大的初衷。”
等他正式踏入急诊室医生的行列后,正如他的预想,职业赋予他的专业知识挽救了别人的性命,偶尔朋友线上“问诊”,他也能解答疑惑。
“但讽刺的是,我反而在台湾工作,无法在马来西亚陪伴爸妈。”
除了急诊室医生,他另一个身份是台湾消防局医疗治疗医师,身兼两职、进行中的多项研究、薪资水平巨大的差异,加上制度不同(大马医疗系统属于英式,台湾为美式),让他的归家路有些遥远
周刊专题【生死一线】:
急诊室医生:救死扶伤一个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