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娴是台湾诗人、作家、台北诗歌节策展人,也是学者、大学助理教授。
打开她的脸书,有文学讲座、艺文活动预告,也对社会议题撰文发声,间中穿插猫奴日记,记录爱猫“杨晚辈”点滴。
我倒先注意到一旁使用过的头像照,清一色呈左侧脸。
“我觉得左右两边看起来不一样,我比较喜欢左边。也是别人告诉我才知道有这种惯性,拍照时脸会侧一点。”杨佳娴毫不掩饰。
原觉得以“左侧脸”话题开场显得冒昧,深入访谈后才发现,杨佳娴本来就是没什么架子的作家、诗人、学者…………
其实杨佳娴不特别看待自己的多重身份。她24岁出第一本诗集《屏息的文明》,对当时来说算出道得早。现在回看,她也觉得年轻时的写作比较不成熟,但强调那不代表比较没价值。
“比如说,我现在是个大学老师,也许会想哪些题材不该写。可是二十几岁时还是学生,就只是热爱写作,写想写的,禁忌没那么多,不太想到别人怎么看你。”过去的作品比较不成熟是理所当然,里头依旧有新鲜事,那些她现在没有了的东西。
身兼作家和老师,不少学生进入大学前就知道她的名堂,多数则先是学生,再是读者。作家身份在校园里没有产生多大距离感,杨佳娴和学生亲近,友爱到可以互道名字。秘诀是:对学生的世界保持兴趣。
“一些老师可能觉得年轻人比较不成熟、幼稚。
我会好奇他们喜欢什么,为什么这样看事情。学生也是敏感的,他们感觉得到这个老师有兴趣了解他们。”
世代之间总有这样奇怪循环,上一代觉得下一代念书念得不够,比较浅薄。就如她学生时代曾被大人指网络写作浅薄。“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当这些大人是年轻人的时候也一定被上一代说书念得少,比较不认真,写得浅。”杨佳娴很希望不要再复制这样的情况。
在她看来,下一代的文化或看重的事物跟上一代不一样是“差异”,与“偏差”不同。她举例,现在学生不大去念经典。他们生长在更去中心化的年代,也许并不会觉得一百多年前人写的东西很伟大,非看不可。他们更想做的很可能是要写出自己这个时代的声音。她认为这是蛮大的“差异”。
与 其 抵 制 手 机/网 络,不 如 借 助 网 络 的 优 势
当然,作为大学老师,她也会觉得现代学生不懂经典的价值。“但是差异并不代表他们错了,而是我们更需要去理解为什么他们如此想像世界,为什么经典不那么重要。”
她自称“中间物”一代,刚好经历手写和电脑全面攻占的时代,知晓没有网络的生活,又能理解网络世代。据她观察,现在是读图时代,文字已不那么重要。年轻人创造影像作品的能力非常强,加上影像工具方便进步,很可能成为普遍的能力。00后世代是网络原住民,一出生就有网络,网络就跟自然一样。因此,对老师和作家来说,要让年轻人阅读,竞争对象是他们的手机。
“为什么他不看手机来看你的书,来专心听你的课?你的课必须比滑手机有趣,这对老师来说是很大的压力和考验。”然而,杨佳娴又不认同禁止成年的大学生上课时使用手机。“与其一直说手机上有很多错误,不如让自己的课更有趣,引发学生继续学习,并且把手机、网络变成协助工具,而不是敌人。”
她中学时的诱惑是小说。桌上摆着课本,台底下偷偷读小说,可是只要合起书就没得看了。手机的诱惑更强,像是身体的延续,网络又深入到身体和心灵,成为不可分割的习惯。“其实学生上课滑手机不代表百分之百讨厌老师,有时候学生眼睛盯着我,听着课会低头看一眼,滑个两下,又继续听你的课。这是学生的常态。”
网络确实带来便利,老师也大量使用网络,开会无聊也会用手机。那该如何与网络、手机竞争,杨佳娴的作法是好好描述,让学生也感兴趣,但也不会本质化自己的喜好是绝对好,而网络世界绝对差。
尽管如此,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教学生在网络查到所需东西,和辨别好坏。“我没有速成的方法,这蛮依赖先行累积的知识,否则你没有判断能力。平常阅读累积够多的话,网络可以让你事半功倍。”
不 盲 从 伦 理 权 威,更 看 重 独 立 思 考 的 能 力
“杨晚辈”是爱猫,“杨长辈”则是写作后辈对杨佳娴的称号。年纪较小的写作朋友常跑来问她想法、建议,相处得还不错,这个绰号就出来了。
写作后辈和学生都对她敬爱,杨佳娴视之人与人之间的尊重,而非阶层高低。她不认为行政位阶高、官座大、年纪大,讲的就是对的,意见就该优先。
她少时接触柏杨的杂文作品,里头批判华人的伦理、阶序。这影响了她对待事物的“叛逆”态度,不会立刻觉得眼前行之有年的东西是对的。“华人父母一般希望小孩乖,乖的意思是顺从。我并不觉得顺从美德,它可能压抑创造力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我更看重思考之后再决定怎么做,这需要传达给学生。”
台湾经历过威权时代,虽然1987年解严,不代表威权就不存在。杨佳娴想,人有惰性,会服从权威,因为不用自己想,也不用自己决定;如果有错,可以说是社会的错。意见交换会拖慢速度,不见得每个人都向往自由民主。在她看来,台湾虽然解严非常久了,社会对权威型的人格、政治强人还是有点向往,期望社会不会那么乱。
关 心 社 会 议 题,希 望 学 生 能 跳 脱 框 框 看 世 界
杨佳娴的脸书还有一大部份是对社会议题发声。
她自认不是离地的象牙塔学者,也反对“文学科系的学生都很离地”这种看法。她的教育理念是,任何朝代或古典事物得想办法跟当代文化接通才是活的。她非常希望学生关注世界,尤其自己的土地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对于关心的社会议题,若找到文字去陈述,她会发表意见,但并不涵盖全部议题。“我会考虑文字可能失去弹性。例如所有人都用‘革命’,就连百货公司周年庆也可能用,它就不再刺激,不会让人突然睁开眼睛。”
杨佳娴分享香港作家董启章提及的“沉默的力量”,拼命说可能会失去语言描述的弹性。“如果人人都得表态,就跟文革一样,不允许不表态的社会很恐怖。”她想,沉默可能代表想法复杂,还找不到方法表述,抑或还不知道要采取什么态度。她期许成熟的民主社会要允许沉默的空间,才不会立刻选边站。
在教育现场,她也会透过文学作品去谈议题。“可是教这些作品不是为一个理念去服务。
文学作品是复杂的,提醒学生世界上有这些人在烦恼、渴望什么,让每个人去看到不一样的价值观,才不会只以自己的世界做标准。”
如 果 人 跟 作 品 一 模 一 样,有 点 无 聊
杨佳娴最近一本散文集是2016年的《小火山群》。学术和创作如何平衡?答案就是不能平衡,说到这她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虽然如此,她还是自我要求,维持阅读密度,对各种出版品保持高度好奇,否则容易和出版界脱节。
眼前谈教育和社会的杨佳娴健谈,有主见。她说写作和教书都喜欢。因为喜欢分享,恰好口语表达能力不差,有条件教书。得到学生信赖,她会开心。写作则是个人的事。
她说文学世界的杨佳娴是另一个人,作品风格复杂、细腻,还有点忧郁。“如果人就跟作品一模一样,有点无聊,人就只有一个面向。”她不介意被指本人和作品感觉不一样。“我觉得作为文学青年,最大的失望是看到喜欢的作家,才发现不如看他的作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