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的星洲后浪文学营迎来了被誉为“香港卡夫卡”的韩丽珠。在见到她的瞬间,会有一种误入红楼梦大观园里的错觉。
那不正是活脱脱的扶风弱柳、吟诗葬花的林黛玉?然而,眼前蓄着一头长发、一张娟秀的面容和身量纤细娇小的女子,体内却蕴藏着超现实的奇诡荒诞和天马行空。
“蛇”常被用来形容邪恶的诱惑,韩丽珠又因何故用“蛇”来作为笔的形容词呢?
“蛇有一种其他动物没有的特征:蜕皮。它每年春天都会蜕一次皮,每一次蜕皮就长大,是唯一一种无需经过死亡就能重生的动物。”
“它也有一根舌头,可能有毒,可能无毒。如果无毒的话也仅仅是用来吓退敌人,有毒的话可以杀死敌人。其蠕动的姿态象征着诱惑,有一种危险和吸引力,极像写作的欲望。”
对她而言,写作如同解开身体的封印,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然后释放出深藏已久,连自己都不曾认识的自己。而她的潘多拉盒子里藏着的则是对人世的悲悯。
韩丽珠在14岁开始写第一部小说,大学一年级便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当时是由一家独立出版社为她出版1000本,并告诉她“你的小说应该不畅销”,于是只拿了300本发行,其余700本要求她带回家。
“他们只拿300本发行,我觉得没有问题,可是我家的面积很小,700本书放家里真的很占地方,我真的很受打击,最后我全扔了那批书。”
这一次的经历令她产生了自我怀疑,因此大学毕业后她选择投入媒体行业,当了一段时间《明报》的记者和编辑。
当时《明报》是她年轻时梦寐以求的工作,因为创办人金庸是作家,认为《明报》是具备报格和充满浓厚的文艺气息的报章,和她理应是天作之合。
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在报馆文艺版担任编辑后,一周上班6天,只有上班时间没有下班时间,开放式的办公室以及不断播报新闻的电视,还有永远合上的百叶帘,让她难辨昼夜或晴雨。
即使下班后回家,亦会想着自己编的版有无错别字、有无遗漏标题或作者姓名?
她形容自己就像一只在滚轮上奔跑的仓鼠,一直不断在原地连轴转,感知力和时间随着每日赶着发版、送版的截稿期限渐渐流逝。
一直到2003年,香港爆发SARS,死亡人数节节攀升,整个社会满布着人人自危的紧张感,但韩丽珠依旧无知无觉,连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
“工作已经抽走了我所有的感觉。”
听着电视每日播报的新闻,不断更新死亡人数,她不禁想:如果我明天就会死,我还会想上班吗?不啊,我想写小说。
于是她毅然辞职,重新回到写作的小天地。
一天不写作就想吐
曾看到过她接受中国媒体的访问时提到,若一天不写作便会出现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但实际上是她上班上吐了,吐完又回到工作岗位继续工作。
“是(因为)压力的关系,所以我的身体不是很好。”
辞职后她打算在25岁以前出版第二本书,可是又不敢让家人知道她已是“无业游民”,因而每日准点出门假装去上班,到朋友家里写作,到了下班时间才回家。那段偷来的时光完成的作品,最终在台湾文学奖斩获了奖项。
“不过,我并非全职作家,还是会去做一些兼职,比如在中学或大学教写作班、当讲师,因为在香港做一名全职作家等于是失业。”
她坦言,自己也很享受教孩子们写作的时刻,因为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亦没有读过她的书,只是很单纯地视她为一名老师。
“我不会把自己的那套灌输给学生,因为不是要他们变成韩丽珠。写作是一个寻找自己的过程,不是变成他们的老师。”
坚持写小说要用手写
在全面电脑化的现在,韩丽珠还是坚持用作家最原始的方式写小说:爬格子。
“在写散文或其它类型文章的时候,我会用电脑,但小说的话,我还是习惯用手写,而且是用原稿纸。”
在她看来,“电脑”是一种很嘈杂的存在,即便只是摆放在那里,也会散发出一种波频影响她。写小说是需要极高的专注力,所以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
“写小说的时候,跟自己非常接近,手抓着笔在纸上动也是一种身体活动,(手)可与心的震撼连接起来。”
她笑说,曾想过用普通的笔记本写,没有那么碍眼,毕竟在咖啡馆大喇喇摊开原稿纸很“核突”(粤语,即难看的意思)。
成稿后,她还得逐字逐字在电脑上敲,写10万字就得打10万字,工作量之大让她直呼“好恐怖”。
奈何习惯使然,她不但只能用原稿纸写稿,还只能用特定牌子每页500格的原稿纸,而且还得用黑色原子笔写。
“要是哪一天这牌子的原稿纸不出了,我就把现有的扫描进电脑再打印出来。”然后她感叹,“我真的被很多习惯困住了。”
也因此小说出版后,她不会再看自己的作品。
新人作家面临严峻考验
浏览韩丽珠的脸书,会发现她除了分享生活,分享爱猫,还会关怀社会议题,所以我毫不惊讶当我们并肩走进讲堂的休息角落,她轻声地问我:“马来西亚给予新人作家的环境如何?”言语中透露出对新人作家现今的环境感到担忧。
网络媒体的兴起并日渐繁花似锦,传统媒体行业开始步入漫长的冬季,不仅对媒体人来说是一道难过的坎,亦是新人作家们所面对的挑战。
“纸媒萎缩得很厉害,尤其是主流报章。以前香港有《明报》、《香港经济日报》、《信报》,但现在新人作家写作的平台已经很少,只能依赖文学杂志如《字花》、《无形》、《虚词》。”
实际上,从1997年香港回归以后,给予当地新人作家成长的土壤便开始逐日缩减,于是爱与文字共舞的人们只能窝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又或者将参加台湾文学奖视为其中一条出路。
若想要出版自己的作品,也只能寻求台湾出版社的援手,因为香港的文学出版几近于零。
“我想香港的状况与新加坡、马来西亚很相似,即大的出版社不会为文学开辟一条线。”
即便部份出版社亦会出版文学作品,但前提是这些作者早已声名大噪,新人作家只能望门兴叹。
也因为知道新人作家起步艰难,她亦会尽己所能助他们一臂之力,比如为他们写序,建议投稿方向。
持续写好小说,才是最难的
武侠小说泰斗金庸逝世,许多人纷纷感慨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但相比起80后集体悼念追忆,90后和00后们显得异常安静无感,甚至连“金庸”是谁也一无所知。
是这个年代不需要武侠、不需要江湖了呢?抑或是看书的人越来越少?
“也许是金庸的作品对他们来说很艰深,可是对我们那年代的人来讲,内容是浅显易懂的。”
不仅仅是马来西亚,即便是金庸发光发热的香港也没能让时代为他烙下一个不灭的印记。
“我的朋友在大学教书,他会用金庸的作品作为教材,其实不是每个学生都听过,这意味着金庸不再是通俗文学的代表,所以可能是新一代看书看得比较少。他们看得更多的可能是网络文学。”
她寻思,既然新一代的阅读习惯已经改变,那是否也会产生新的写作方向?她不愿意否定网络文学的意义,只是目前仍未见到非常特出的年轻作家横空出世。
“有一些通俗作家写的作品,可能每一本书的内容都很相似。现在香港的新作家可能有一两篇写得好的,但我一直认为如果一个人想写,一生中总能写出一部好看的小说,怎么保持写好小说才是最重要的。”
副刊 ‧ 报道:叶洢颖 ‧ 摄影:陈世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