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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3/2019
刘国光.水魅
作者: 刘国光

图:龚万辉

那尾小鱼不再游动了,随着地心吸力缓缓地沉到透明的塑料矩形盒子的底部,像周围的水一样完全静止,仿佛融成一体。我不管那盒子叫鱼缸,它仅仅是我从家中杂物堆里头翻找出来的普通塑料盒子,如今作为小鱼的临时住所,小小的体积也至多能称得上是盒子而已。盒子里除了水和小鱼,什么也没有。它拥有待在书桌上的资格,也不过是因为装着一个小生命而身价骤然暴涨的缘故。

约莫一小时前,我从朋友手中接过小鱼的时候,它还在泄了气的透明塑料袋里头四处乱窜。生物实验课结束后,我站在学校侧门口等母亲来接我。阿雄气喘吁吁地来到我的身边,显然刚把实验报告完成并呈交上去。那堂课我们解剖自己带来的小鱼,在课堂结束前必须把鱼的五脏六腑都画进报告,并且标明相应的器官。阿雄见我一直盯着他手上的小鱼看,就把它交托给我。这尾小鱼特别幸运,因为它小巧的身躯而不适宜拿来解剖,没有成为无谓的实验的牺牲品。许是因为内心想弥补小时候父母不允许饲养鱼的缺憾,我的手下意识地就伸了出去。也正巧当天虽然艳阳高照,母亲却心血来潮驾车来接我,而不是骑摩哆车,要不然我也许会把它交还给阿雄。谁也无法打包票这尾小鱼能否在摩哆车上经过一路的颠簸震荡,灵魂还能安安分分地嵌在躯壳内。

而此刻,那尾小鱼就这样悬浮在我的书桌上,我的面前。课业日趋繁重,我极其需要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我周围静静地待着陪伴着我。所以我特意将它摆放在书桌上,希望它可以给我带来一些鼓励和陪伴。可小鱼不再制造任何的动静,目光呆滞地与我对视。我也认真地对上它的目光,急切地想要确定它是否还活着。小鱼的胸鳍没有丝毫的扇动,尾巴也彻底瘫软下来。我多么希望它突然有眼睑可以眨眨眼好让我确定它是否还在人世间。然而转念一想,要是它真的眨起眼来,将说明不在人世的将不会是它而是我,抑或是我的意识。我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摇晃盒子,小鱼突然活络起来,到处碰撞容器壁。我松了一口气,这才相信它方才只是在睡觉。

然而过了不久,小鱼再次回到同一个位置,安静了下来。容器光滑的底部清楚地映照出小鱼的身影。我把注意力转移到物理练习题上,投入所有的精力开始解题,而小鱼也短暂地脱离我的视线。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一路披荆斩棘、破关斩将,一口气杀到最后一道物理题目。脑袋像在赛道上疾速奔驰的跑车轮胎,一个紧急刹车紧接着一个业余选手的漂移技巧,让脑子的运转缓慢下来——这道题目的题号旁边标上了一个“*”的符号,提醒解题者必须引用几堂课以前学到的物理定律,然后跳脱思维桎梏来解题。物理老师总爱挑一道这样的题目放到最后来为难我们。题目的末尾部分还留下了一行字体明显和题目不同的一小段文字:“提示:牛顿第三运动定律”。于是,我立马在课本空白处头脑风暴写下代表牛顿第三定律的方程式。不出所料,和之前的章节遇到的有米号的终极题目一样,这些提示似乎没有什么用处。

经过长时间的“物理”虐待,我的注意力开始涣散。我重重地将背部压向椅子靠背,目光依然聚焦在那道题目上。脑袋不停地思考,原子笔也不停地在我手指的拨弄下翩翩起舞,周围的一切忽然没有生命力,完全静止下来。我在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小盒子,才突然想起这张桌子上刚迎来的那个新生命体。小鱼连同一盒子的水融入周围静置的物体,好像一个刚刚摆上桌子的摆设精品,以致于我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我再也没有心思去顾虑那道像有心结的叛逆青年的题目,要我付出耐心去了解然后打开青年的心结。我合上物理课本和作业簿,残忍地让那青年去面壁思过。我伏案将脸趋近透明盒子,仔细捕捉小鱼露出破绽的机会,不放过任何一个动静。我和小鱼的目光连成一线,那黑魆魆的眼珠子变得越来越深邃,像是在太空中撞开一个黑洞入口,把我的思绪拉扯进无底深渊,然后缓缓地转动起来。我迅速抽开自己,眨了眨眼睛好恢复自己的意识。有那么一瞬间,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被强劲的歪风牵了起来,好似小鱼有意图地把我抽吸进一个虚无的空间,想要在我跌进去之后带上通往现实世界的门。

大脑忙着处理这些突如其来且不曾体验过的感觉,原子笔也随着手指突然停下而溜了出去。我夺回意识的控制权,弯下腰去拾取原子笔,然后回到桌面上用原子笔不停地敲打透明盒子的侧边,想要再次唤醒小鱼。我尽量选择在离开小鱼稍微远一些的容器壁的位置上敲击,同时拿捏在既可以唤醒它也可以同时避免惊吓的力道,免得它因为承受不住极端的惊扰而吓出魂魄来。然而,这样的方法不奏效。我开始缩短敲击点和小鱼之间的距离,不断地尝试敲击。直到我无可奈何地敲击到它的面前,小鱼才开始疯狂乱窜,像个胆小的女孩试图甩掉从天降到身上的蜘蛛那样蹦来蹦去。在撞上几回容器壁之后,小鱼赫然煞停下来,化身成哑鱼雷以一个很陡峭的角度,直冲向容器底部然后滑翔了一小段的距离,最后因为水的阻力而徐徐停了下来。小鱼孱弱的胸鳍不安地转圈扇动,待在原地不住地喘息,调整呼吸。我深感抱歉,却也因为小鱼灵活地逃离刺激源而松了口气,它一直都在我身边,它没事。

我感觉全身上下的肌肉都松弛下来,背部沿着椅子靠背缓缓地滑落下来,目光仍旧紧盯着小鱼。小鱼休息了片刻,又开始四处游动,然而游动的轨迹十分离奇诡异——它看起来像是在躲闪我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总是突兀地在行进路线上紧急煞停,然后转换水道。最后它放弃逃窜,提心吊胆地紧贴在塑料盒子的左下角,瑟瑟发抖。若是小鱼有哺乳动物的汗腺,我想整个塑料盒子将会是充满盐分超标的水。

哥哥这时走到我身旁,也模仿我凝睇谛视着盒子。此刻,小鱼把正脸挪向我们,最后不再做出任何反抗,慢慢地停歇下来。我和哥哥兩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哥哥一手抱胸,另一只手托着下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我觉得它不想待在里面,”哥哥面带歉意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道,“你还是放生它吧。”霎时间,一道微小的电流贯通整个身躯,我倏然想起这个透明的塑料盒子的前身。我曾经使用同一个盒子装过别的小生命,而且还不仅仅是一两只,而是一群。如今,我甚至依稀可以闻到一股莫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从我的双手蔓延开来,激起我心中的不安和愧疚。

几个月前,有一群刚破卵而出的小蝌蚪就生活在这个盒子里头。那时候是学校假期,我到朋友父亲的有机农场游玩了几天。在离开有机农场的前两天夜里,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我和朋友在布满窟窿的红褐色土壤的小道上一边回避集满雨水的窟窿,一边聊天散步。我们发现其中一片积水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团蛙卵,透明的外层包裹着中央那团黑乎乎的生命,像裹上一层透明保护层的生命种子,等待适当的时机发芽,体验这个美丽的世界。

我二话不说,赶紧向农场里埋头苦干的工人要了个塑料盒子,然后跑到窟窿边缘,小心翼翼地捞起一大团蛙卵带上车。从有机农场距离我家约莫一个小时半的路程。一路上,我笔直地伸出双手将塑料盒子提在半空中,拼尽全力避免盒子里头的蛙卵因路途的颠簸而洒出来。为了维持这样别扭的坐姿,我像年近耋耄的老人那样犯上腰酸背痛;眼皮因为持续听着沉闷的车子引擎声而越发沉重。即便如此,我丝毫不敢懈怠,不愿向睡意妥协,支持着麻痹且疲累的双手和身躯终于平安地把蛙卵护送回家。

几天后,蛙卵钻出了一只只小蝌蚪。狭促的盒子挤满了黑色的小生命,活泼地扭动尾巴四处泅泳,像顽皮淘气的小孩。然而不出几天,小蝌蚪们不再啃食我提供的白面包碎片,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活力充沛。起初只有一两只蝌蚪离开人世,后来数量上升到若干个的级别。有一天下午我上完课回到家里,发现盒子里头所有的蝌蚪都死了,水已经变得十分浑浊并且散发出类似腐尸的恶臭。

仿佛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盯着盒子里东倒西歪的蝌蚪,视野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蝌蚪的分辨率降得很低,变成一团黑色的带蜷曲放射状物体的怪物,好像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命力似的,包裹它们的是浓稠凝滞的死水。我的意识开始脱离自我,只记得自己将盒子里头的所有东西都倒进沟渠,也忘了自己是否有清洗塑料盒子,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完事之后手上就多了一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腐臭味。我甚至忘了这个盒子是怎么出现在家中的杂物堆里头,直到今天我用它来装眼前的这尾小鱼。

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哥哥已经走开了。我端详着小鱼发愣,但是我很清楚知道自己的脑袋此刻格外清醒。所有的怪异现象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盒子好比一个乱葬岗,里头还留有无数只死去的蝌蚪的冤魂,而水的注入悄无声息地激活了每一个死不瞑目的鬼魅。它们无处可去,被硬生生卡在装着时空裂缝的盒子里泅泳,重复体验死亡的过程,间接骚扰和纠缠小鱼,进而引发一系列无法解释的事情。

忽然,我意识到有个物体在眼角处产生周期性的动静。我将视线焦点投注在那个物体上。小鱼的脸孔正对着我,它的双眸迎上我的眼睛,显得很空洞,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容纳了没有底限的哀怨,光透不进去也发散不出来,使得我的心冷不防一阵悸动。它没有游动,只是在原处不停地左右晃荡,像一个长着一双圆睁眼睛的钟摆在水中摆荡。我鼓起勇气敲打小鱼眼前的容器壁,却没有办法将它从虚无中抽离出来。无论我怎么费尽心思,也没有办法干扰它这怪诞的动作。我赶紧把哥哥叫来,并且把家门口的钥匙交到他的手上。

“我端盒子,你来开门。”

哥哥也没有多问,接过钥匙走到门锁前,为我拉开门让我出去,然后带上门。我俯首盯着自己的每一个步伐,小心翼翼地端着盒子。一路上我们俩一句话也没有说,径自朝家对面的一个大水沟走去,最终止步于水泥桥的中央。

我高举塑料盒子,仰首从底部往上看,然后再放到与视线平行的地方细细端详。小鱼依旧在翻搅涌动的自来水中保持着左右摇晃的动作,眼神依旧。我吸了很大的一口气,闭起眼睛回想起那些被我倒进沟渠的一具具遗体,同时伸出双手,慢慢地将盒子倾斜,感受着当年的那些冤魂,连同那条小鱼,一个一个缓慢地流淌过、擦过塑料盒子的边缘,最后划过空中进入沟渠的水中。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我的心绪平静下来,且再也闻不到先前从双手散发出来的腐尸味和血腥味了。我和哥哥互相对望,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哥哥率先打破沉默:“其实牛顿第三运动定律也适用在因果关系上,好比你之前没有好好照顾蝌蚪,也就是你的作用力;蝌蚪在你心中施与压力,那是反作用力。现在你放生,这个作用力恰好抵消你心中的压力,也就是反作用力。”

“听你吹!”我一个巴掌打在哥哥的额头上,两兄弟的笑声萦绕、徜徉在水泥桥的上方。哥哥走回家门口的时候,我还留在原地低下头看着脚下大水沟中流淌的水。小鱼在水中欢快的打转,仿佛在欢呼雀跃,庆祝自己逃过了这一劫,最终毫发无伤地重获自由。它在桥下转了几圈,就划着长长的水痕往前方游去,我隐约可以看见在小鱼的身旁也游着无数只活泼地扭摆尾巴的小蝌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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