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套以“艺术家”的称谓，林怀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工匠，46年来，他带领着云门舞集走过起起落落的岁月，成就今日闻名国际的现代舞团。而今年， 也是林怀民担任云门舞集艺术总监身分的最后一年。

阔别多年，林怀民带着引退前的最后一部舞蹈作品《关于岛屿》来马演出。采访当天，林怀民身穿黑色秋装外套，背着黑色背包，出现在我们眼前。工作同事告诉我们，林怀民当天乘搭凌晨的飞机从台湾飞往大马，稍微休息，下午便进入剧场做最后的审视工作。

林怀民是享誉国际的编舞家，也是个极简主义生活者。无论是在报刊或视频中，不难发现林怀民一贯以黑色T恤示人，采访当天亦不例外。他形容，家中衣架上晾晒的黑色衣服有将近二十件，出门前也不必花费时间和心思去挑选衣服，即使到便利店买饺子，或在捷运里头观察不同的脸庞，都能让他感到开心和兴奋，而这种旁人难以理解的小确幸，只因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忙碌于工作。

“我不在云门或剧院，就在机场。”

忙碌，是林怀民的生活写照。林怀民带着微微疲倦的面容告诉我们，结束大马的演出后，紧接着要到中国大陆的几个城市进行一连串的宣传和演出，接着飞往新加坡。当他看见排得满满的行程表后，简直要大叫起来。

林怀民的忙碌有些时候是不愉快的，所谓不愉快在于，他都在重复做着一些相似的事情，就好比他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却做着很多相同的事情。例如在每一次的行程中，总免不了要接受许多媒体的采访。

他叹息着说：“到最后，我跟媒体记者讲话的时间，远远超过我和朋友坐下来聊天的时间。很多好朋友都好几年没见，还是好朋友，可是就没时间见面。”

为了抽离这相似而缺乏新鲜感的生活，林怀民去年开始追剧。他带着自豪的语气告诉我们，自己看完了长篇电视剧《如懿传》《延禧攻略》《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等，无奈却因此影响了双眼，被医生警告必须多休息。

现实生活中的林怀民，对于戏剧电影书籍的涉猎相当广泛，连八卦杂志也看，这也许让外人难以相信，但这就是林怀民。“不管是看戏看书还是看八卦，我总是喜欢听故事，我喜欢看人情世故。”

艺术的本质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从来都是紧密联系，或许是因为这样，林怀民选择了雅俗兼备的电影和刊物，选择走入人头攒动的车站。

林怀民并没有自己的车子，在台湾，捷运、小巴、出租车是他的主要交通工具。在捷运上，林怀民喜欢与人们互相对望聊天，他说，台北人都不会上前找他拍照，但是会上前和他说“谢谢您”，然后离开。每次乘搭出租车，林怀民都会在下车时和司机说谢谢，而他也会收获司机的一句“林老师，谢谢你，加油！”这就是他平时与台湾人的互动，人们都把他当成普通人，而他也喜欢这般亲切平等的对待方式。

云门永远没有最好，却可以做得更加好

“云门永远没有最好，却可以做得更加好。”

云门的每一场演出，林怀民都会坐在台下，观赏的同时不忘笔录，然后第二天给舞者指点需要改进的地方，也因此，云门每一场演出都会稍微改动。在林怀民看来，没有一场演出是完美的，他永远期待接下来的演出能做得更好。

“工作的时候是有要求的，不工作的时候大家就是好朋友。”

林怀民最初创办云门时26岁，与舞者年龄相近，当时是以同辈和好朋友的关系去做一件事，后来慢慢变成爸爸带小孩，如今是爸爸带小孩和孙子。

因为云门，让我每天都在学习

在云门草创之初，一群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仅仅希望能够走到乡间社区和部落，为看不到舞蹈的人表演，并没想过要到莫斯科、北京、纽约、巴黎等国外地区演出。谁都不曾预料到，那些当初被看作“北极”的远方，如今成了每隔一年都会到访演出的地方。

在林怀民看来，人生是“加法”式的，尽管云门让他的生活更加忙碌，但他不认为这是“牺牲”，而看作是“投资”。

云门舞集走遍世界多个城市，获得许多国际奖项，却依然坚持每年在台湾不同的城市举行大型户外公演，每场公演拥有数万名观众。一路前行，却不忘初衷，用林怀民的话来说，“我们只是想怎样可以做得更好。”

成立云门舞集四十多年以来，林怀民每一天都需要面对舞者、行政以及全世界的人，而这样能让他的世界变得更加辽阔，拓广了许多的人生经验。他笑说：“创立云门，让我获得了一个每天几乎都在学习的机会。如果我写小说的话，我可能就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不一样。”

传递文化的火把

在科技先进的现代社会中，在社会问题依旧没减少的情况底下，林怀民无法确定自己能扮演什么角色，可是他清楚了解到，当舞蹈结束后，几万人散去，观众度过了一个开心的夜晚。

林怀民忆起去年云门舞集在台东池上的演出，他告诉我们，当时有位农人向他表示：“我不知道看了表演以后，会不会把米种得更加好，但是看了高雅的艺术后，我们会对自己的要求多一点。”让林怀民感动不已。

说罢，他话锋一转，以俏皮的语气反问在座的我们，“诶，马来西亚要不要开一间诚品，你觉得时候到了吗？”

也许正在阅读此文的你会好奇，林怀民为何从云门舞集突然谈到诚品书店？

话说在1988年，云门舞集暂停营运，隔年，台湾成立了第一家诚品书店。诚品书店的创办人吴清友曾说，因为云门舞集停了，让他下定决心要开诚品书店，好让文化的火把继续燃烧下去。1989年，诚品书店在台湾大谈经济、股票万点、大家乐等“钱淹脚目”的时代成立，可以说，诚品书店不仅让读书变成了风尚，更重要的是它还给社会提供了思想上、品味上的启迪。

“诚品和云门很像，我们都在做一些不可能的事，但我们做的时候并没有去想可不可能，我们都从社会的观点去看待自己做的事情。”

退休后就尽量不插手干预

2017年，林怀民宣布将于今年年底退休。在退下之前，他最在乎的，是云门舞集的永续性。

“在台湾，就只有云门舞集一个现代舞蹈团，这背后有很多‘云手’在撑起，这是许多台湾人所凝结出来的东西，它不能散，我这么多年做的就是保护它。”

与芭蕾舞蹈团不同，各个现代舞蹈团的题材、动作方法都不一样，只要换了负责人，就很难继续走下去。因此，林怀民选择提早宣布退休，用两三年的时间把棒子交给接班人，也好让整个台湾社会有所准备，避免云门舞集走上结束的命运。

林怀民不愿当个“后座司机”（Backseat Driver），退位让贤之后的他不会再下达指令，但需要时他会给予意见，有“问”才有“顾”，他相信年轻人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方法，作为老人家，最重要的是“不要讨人嫌”。

林怀民不晓得退休后会做什么，但他信心十足地表示自己可以把碗洗得很好，因为洗碗是他唯一可以单独完成的事情，不必跟别人沟通互动，也可以洗到很满意的状况，把这些都做好以后，就能使他非常开心。

 “我对退休没什么计划，也没什么期许，反正先把碗洗好。”林怀民以活在当下的人生哲学面对过去和未来，一如《金刚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林怀民简介：

1947年出生于台湾嘉义，为台湾政治大学新闻学士、美国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他原是一位小说家，留美期间开始正式习舞，1973年创立台湾现代舞团云门舞集，并将在2019年年底正式退休。

林怀民从亚洲传统文化与美学汲取灵感，编创充满当代意识的舞作，是国际推崇的编舞家，成绩斐然。2013年，林怀民获颁有“现代舞诺贝尔奖”美誉的“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 他的云门舞集凭着舞作《关于岛屿》，摘下英国最权威的舞蹈奖项“国家舞蹈奖”(National Dance Awards) 的2018最杰出舞团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