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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3/2019
卢姵伊.远行
作者: 卢姵伊

图/Kuco

那是一段关于出逃的时间。

出逃以前是课堂上躲在抽屉里读小说,夜晚在虚拟世界分身的日子(那几年明明是想要摆脱的苦闷迟滞时区)。忘了在哪里找到邮箱地址,加了小说家的MSN,等到绿色小人亮起、打开对话框,却一个字都敲不出来,就这样守着不敢逾越的距离。只能点开他的白色部落格,认识更多的譬如村上春树、骆以军、袁哲生,开始点头读起直排文字。在一成不变的中学校园时光之中,细细咀嚼奇诡生涩的字句,径自掉入曲折沉郁的场景,深深着迷。

当我放下手中的小说,抬起头来,阳光透过教室的一排百叶窗直直照在黑板上,座位上的同学个个面目黯然,世界慢慢聚合靠拢——虽然少年未曾想要拥抱世界。就这样忧伤地想起,往后阻塞在城市的某条道路上同样面目黯然,二十岁、三十岁的样子仿佛被安排好了。可不可能,像树上另辟蹊径的蕨类,在其他种子难以发芽之处蔓生,在光线无路可进的边缘地带爬上去?

如此,抛掷定点了,在西子湾,高雄最西边的沿海小镇。大部分时间人很少,港町荒凉空旷。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海的那一边是全然巨大的黑。因为听不见浪潮的缘故,笔直的天际线瞬间逼近,偷换沙岸成为悬崖——跨越那条线,全世界都会掉落碎散。仔细一看,还有船只灯火零星流离,告诉岸上的人,海依然在那里。

天亮了,可见文学院在远远的山上,傍着大海,靠着蜿蜒升降的马路,里头常年积水的回廊尽头偶然闪现一两只猕猴的踪影。灰色相间的红砖墙故作沉稳,桌椅、门窗都露锈色痕迹,门框传来海风侵蚀的声音,像是一座重新开放的遗迹。上课的时间到了,除了第一堂课,同学是坐不满一间教室的。我经常课后留下,一个人对着海出了神。

(这个经常梦想离家出走的孩子,终于来到远方。)

远行,一切都轻盈起来了,像一根飘絮羽毛,是浩瀚星际的一颗没有轨道的石头。当时天真地以为,这里没有语言的问题,一切都可以加以辨识,最后得以鼓动翅膀、变成行星。

一个文学少年带着憧憬的目光来到台湾,纸上跃然的温州街、雪可屋、公馆就在眼前。 “九十年代毕竟白马般从窗外过去了”。亲身经验摊开一切,耳闻的人文景观已经有所改变。随后的几年,反核、挥舞彩虹、遍地太阳花,转型正义、政治正确的洋流。岛屿大风不止,我按着碰碰作响的门。松开手,时代的风又撼动了一切。

刚进入大学校园的时候,大家经常结伴到海堤彻夜聊天。十一月,十二月,也许不敌入夜渐冷的海风,留下零星几人虚耗。第二年,并非有志一同的圈子随即潦草离散。住进看得见海的宿舍,夏天一朵云也没有,大海反光让人无法直视;冬天雾霾深沉,海面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课堂上让学生消化古老的形音义,系上忙着宣传就职讲座、分享会,教导如何设计完整清晰的履历表,贮备面试时展现的语言能力与沟通技巧,拼拼贴贴取得入世的专业资格。下课回到宿舍房间,埋头的同时又写下大段大段无人理解的呓语,短暂的睡眠漫长的梦,与消化不了的遗绪周旋。隔天早上醒来仿佛不再迷茫,进入体制规律,课堂出席率满分。遵循一套公式,就可以抵达理想的目的地,成为一个被认同的人——其实把主体交付出去,像魔笛吹奏的过程,那么舒服而且悠扬,同一片森林里兜兜转转而不自知。

大学第三年,因为换了好几份兼职,不顺心的暑假很长很长。某日一人骑机车上山,途径熟悉的候车亭,越过几乎每天报到的文学院,进入明明不远却一直陌生的地方。人越来越少,路越来越窄,再也看不见民房,两旁尽是山林,一路骑到无路可骑。来到一个阻断的路口,再过去就是军事防御的领域了,台湾半世纪的命运和对岸遥遥对峙。我心中响起警报,赶紧折返,回到校园,回到宿舍,惘惘譬如前世。

自此之后漫游着魔,漫无目的地排遣不安。独自探索与隐遁,仿佛是一样的事。实现不了理想的路上,老早就有个哭泣的阮籍。开始无数次的自我放逐,譬如一个人到东海岸骑车。租来的机车附上半罩头盔,没有挡风镜。从台东市出发到三仙台,一路笔直北上。那是全身与呼啸大风相冲,一点一点流失自己的孤独时光。我记得,顶着夏天的热晒,骑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停下休息。一个人面朝大海,瞭望太平洋明晃晃的深蓝,有什么彻底断裂了。恍惚间不知为何来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日正亭午,我牵起脚下缩成一团的影子,为这几年把自己全盘托出而感到羞耻。一直走一直走,茫然虚无几乎放弃抵御,想要永远隐匿在停滞的时间里。以致于后来到其他校园跟新生文学少年谈创作、谈出走的风景,不得不一再重返面朝大海的悬崖。没有人知道,这大段空白无意义的形神漫游时空,只有一个想考好成绩、找到一份稳定工读的大学生,虽然再也不用躲在抽屉,但阅读写字的触动已经悄然淡薄。

同一年八月,单程航班起飞,震动与巨响激扰每个乘客,只有我,此刻有种被说中心事的体悟。真的要走了,回忆大浪涌上来——我所遇见的路人与朋友,我所走过的小径与岔路,奋力填充自己却徒劳空转的五年,只能一直留存在没有座标的大后方了。从此我有两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又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如果一切回到原点,是什么决定了日后的远行?我陷在靠窗座位,看着入夜之前绚烂的云海暮色,想起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出走的傍晚。

二十世纪末的相簿尚有一家人的合影,背景是刚刚通行的轻快铁车站月台、大钟楼、动物园、英雄纪念碑、博物馆(吉隆坡周边小镇的九零年代孩子是不是都有一样的记忆,原来因为小时候的家庭旅行,曾经和国家如此亲近、还存有想像。)父亲怎么就掉进单向劳作的循环了呢?自他负荷一天两场的生意,从白天到黑夜,没有生活的余裕,已经、几乎很少一家人出门。依赖父亲的时间,便是他开着老旧的NISSAN SUNNY 130Y二手车载送放学。而放小孩回家的路上通常隐含一触即发的紧绷情绪,因为这只是过场,重点是继续夜市人生。

暴风圈走远以后,某个小学假日的黄昏,母亲带着一对儿女走到巴士站。这是吉隆坡最北边的小镇,也是往返市中心车程的终点站,只有二十六号巴士停靠启程。全程四十分钟,曼谷银行下车,茨厂街书局,麦当劳晚餐。这不就是幸福快乐吗?看足吃饱,天使组合一样的行程,而且直线抵达,只要抓紧上车下车的时刻,一定不会出错。

眼前一逝一逝,城里灯火刷刷往后,经此一行,出不去的心情暂时可以被折叠隐藏起来。但是,孩子如何能够理解母亲的忧心?她总是赶在风雨来临以前,拉着我们回到看似平静的生活海面上。光很强,浪时大时小,承担不起任何摇摆,绝不能出意外,最好在门内安坐度日。

如今四层楼的书局不在了,一间间退到大商场里面。茨厂街已是一言难尽的老城街道,总是被抹上不光彩的色调,储存着城市背后被撕扯扭曲的阴暗。其实这段路并不远,只有十公里。现在,汽水和薯条也不能让人快乐起来。小六毕业踏着针车不会开车的母亲走不动了,没有自己的房间的母亲跟随劳碌父亲过了半百,她如愿抵达平稳人生了吗?

那段摇摇晃晃的一块钱车票进城之路令人怀念,很遗憾,再也不可能也不想虚耗一大段时间反复走那么短的路程。远方的叙事终会再来,即便处处都有出错的可能。我想,母亲没有办法安心,也不理解我为何想着出走。因为我已经发现一直召唤显现心中景观的秘境,阅读写字挖掘探幽,不得不凝视巨大未知令人恐惧的黑,不得不面对返照真实带来的失魂破败。原来,我也无可避免生成家传的,终其一生悬挂的风暴。

十年后我依循更大更远的逃逸路线,独身转车搭车过了海关,更曲折的路与浪附身在我,早生了许多皱褶回来。迷茫耗光青春文学的梦,处理世俗责任的姿势预料般别扭生涩。而今早上醒来、近晚时分阻塞在进城路上,被安排的未来终究到来,日复一日积蓄苦闷与不满。某年寒假回来,我曾偷偷潜入中学校园,树下静静翻飞的光影没什么改变,催稿的华文老师已经不在,也不敢面对问起未来去向的物理老师。MSN、部落格被含括所有的面子书取代,网络上传说的文字盛世无疾而终。后来,我在某个讲座场合与小说家相遇,还有他的一众诗人朋友。我们谈起部落格联播、更早以前已经休刊的文学杂志,当时无不是孤独边境静静开落的花,当然也曾抵御不了日晒强光,不免经历变幻无常的季节。我看着他们或停或走的步伐,仿佛伊卡洛斯升太高就熔化的蜡造翅膀趁乌云密布的天飞得高高的。总有人坚持从艰巨的日常流水中抽离,让触动在夜里思索回返,像海上起伏不定微弱的渔火。(本文获第二屆海鷗青年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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