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思量着把许广平再写一次。特别是岁月已经走到荒山野水的时候,触目的尽是疮痍的往事,许广平的爱情,掂在手心上,像一块阴山上的砺石,感觉格外的励志。可如果单纯地作为一个女人,许广平的人生啊经历啊,其实没有一样不是乏善可陈的,直至她的爱情第一现场出现了鲁迅,豁然变身为一个肯让鲁迅放下硬朗的身段,亲昵地称呼她为“我的小白象”的女人,她的人生立时三刻就姿色烂漫起来——
而作家的命运与生活,尤其是在鲁迅那个时代的作家,都是动荡浮沉,没有一日安定的。我总记得鲁迅气魄十足地说过,“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到后来想仔细了,如果把这句话的格局收紧一些,鲁迅其实是因为带着他的学生许广平到上海同居而“冷对千夫指”,也着实因为疼爱中年得子的海婴而“甘为孺子牛”。偏偏爱情很奇怪,越是被干预和越是被针对的,到后来审美性和可感性就越强。
提起母亲为他订的婚事和娶进门的原配朱安,鲁迅几乎是连正眼也不看的,婚后第三天,就带着弟弟周作人飞去了日本,并且仅对好友许寿裳搁下一句,“她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供养她,但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此真正让鲁迅见识爱情的是许广平,并且是许广平教会了鲁迅对爱情的态度和做学问一样,必须不折不挠,必须刚正不阿,才能饱满精进。
尤其那个时候,民风是多么的保守,情爱是多么的脆弱,再怎么大方的百姓,也没有办法对这一段师生恋献上完整的祝福,也根本理解不来一段挑战伦理的爱情的可行性和必要性,是许广平的勇敢,激荡出这一段爱情的可能。那时在课堂上,她老是抬起纯洁但灼热的眼神,寸步不离地扣押在鲁迅身上,并且主动给鲁迅写信,甚至质问给她回信的鲁迅,为什么客套地称呼她为“先生”?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她更不想两个人的关系落得如此生分。鲁迅从逃避、挣扎、忌讳,到最终决定豁出去用自己显赫的声誉去赌一记爱情的小甜小蜜,结果他狠狠赢回来的,是许广平刚烈如铁的“十年共艰危,甘苦两心知”。
当然爱情也是现实的。尤其是当两个人的爱情必须被端放在道德的化验桌上被检验和测试的时候。我特别欣赏许广平的安然自若,即便旁人都唾弃她蛮横地介入鲁迅的婚姻,她照样把腰板儿挺得直直的,脸上荡着一抹隐约的自得的笑,她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胜券在握,而是因为她知道她做对了什么——所有被抓起来推出去然后让人们去批判的爱情,一定是其中有一个人将自己豁出去了,又或者是两个人都爱得太牢靠了,所以才会遭遇社会的阻扰和刁难。许广平从来不把到头来也就只能够和鲁迅阴阴暗暗地同居而没有光光彩彩的名分当作一回事,当年和鲁迅在一起,也不是不遭受过好些个委屈,初初两人搬到上海同居,遇上有学生或学者上门拜访,鲁迅就会要求许广平不要到楼下来,有那么一两次闪避不及,鲁迅就告诉朋友说,“她是我学生,过来和我一起做研究的。”甚至鲁迅难得把许广平带到杭州玩,晚上睡觉,鲁迅还执意把一名男学生叫来,让男学生睡在他们两人中间,以避闲言和耳目。并且,因为师生关系吧,许广平和鲁迅同居了十余年,始终还是放不下鲁迅是她的老师,在鲁迅面前,处处敬畏,事事慎行。而这样子也挺好。把一个特别值得敬仰的男人找来当成丈夫,日子很明显的也就更加相敬如宾了。
后来一直到海婴生了下来,许广平因为身子还弱,没办法起床替孩子洗浴,看见鲁迅不肯假手佣人,放下纸笔,撸起衣袖烧开了水,然后在一只小面盆里盛上过半的温水,一边小心翼翼地托着海婴的身体,亲自为孩子洗浴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她至少做对了一件事:为自己争取到了爱与被爱。如果因为这份爱而终究需要赔上些什么,她心底从来没有不愿意也从来没有要退缩的,因此后来在最艰苦的受尽磨难的日子里回忆起这一幕,所有的苦,对许广平来说都是应当的,都是在所不辞的。
就好像鲁迅离世后,日军指她是抗日分子,写过抗日文字,也参与过抗日组织出版刊物,被日本军曹扣押进监牢,硬是要她供出同党与友朋的住处和名字,她说什么都宁死不从,不肯透露半点风声和半个名字,日军于是让她脱光衣服受尽凌辱,甚至还威胁着要把她赤身露体地丢到南京东路去,最后更动用电刑,让那股强势的电流从电线接到马蹄形的套在她手腕上的铁圈,然后冲上脑神经,再窜遍全身,以致身上每一个细胞和大小神经都遭受到电的炙伤,通过血管,走进骨髓,全身痉挛,但她还是怎么都不肯抖出认识的盟友以及刊物的负责人——而即便在监狱里整张脸被打肿了,大腿被马靴踢过结成硬块和瘀血,两只眼睛更青紫了一个多月,看上去犹如核桃一样的大小,许广平后来也只是淡淡地说,“其实那痛苦还不至于难以忍受,只不过难看些罢了。”实在让人不得不钦佩她骨子里如果不是因为爱根本就支撑不下去的刚烈和坚毅。
受过电刑之后,许广平全身的骨节都在疼痛,她蹲在囚笼的木栅栏内,想起鲁迅写的阿Q也曾被关进囚笼里,而当时鲁迅写这一幕写得这般真切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在他死后,他心爱的人竟为了他而被囚在监狱里,和六七个男人被粗麻绳相连地缚绑着双手像傀儡一样牵着走?但最难熬的时候,许广平也从来没有想过“大不了用支断筷子刺穿自己的喉咙”。作为鲁迅的妻子,她必须扛得住“怎么都要对得起鲁迅”这份坚持,鲁迅在许广平心里扎下的,已经不单单只是丈夫,而是一种精神,一种风骨,一种态度。
之后,许广平还特地跑了一趟绍兴,说是要去看看鲁迅的故居,夜里她在既生分又亲昵的绍兴街道上走,偶尔看见灯柱上贴着一张大字报,写着“鲁迅国民学校招生”,心里忍不住一阵狂喜,知道自己的男人终究在家乡受到一定的尊重,第二天一早即满心欢欣地沿街探问,逢人便打听,但大多都说没听说过这学校的,后来有熟门熟路的人指出,学校就在路旁草坡上一块不起眼的角落,已经改成“越王镇塔子桥国民学校”,里边也在上着课了,许广平听了,心里一片惶惶然,终于明白下来,以鲁迅为名的学校在内战煽动的时候,上头下令把鲁迅学校的名字改掉,狠狠地一刀划清界限,切断鲁迅和旧社会攀结的关系,而许广平见到校舍里面满目青草,想起鲁迅生前为教育、为改革,三番四次顶撞权势,落得临终之际,还得东躲西藏,岁月始终不得静好,一时忍不住,站在绍兴的街道上呜呜地哭起来,直替鲁迅觉得委屈,却不是感叹自己的际遇不济 。
另外,鲁迅嗜甜。南甜北咸,南方人素来好甜食,因此鲁迅饭后都喜欢嚼几块糖果或饼干点心,就像洋人饭后爱用甜点漱口,因此许广平记得,那时候饭后都会为鲁迅备几块甜食,让他捡几块钟意的搁在桌子角上,一边坐在藤躺椅上静静地思考文章的纹理,一边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而那一刻的时光,从许广平的眼里望过去是静止的,但落在心里却是缓缓流动的,像电影里的空镜头,连背后的音乐都可以省略下来,但又特别值得回味的。直至后来海婴出世,那饭后的甜点时光还是在的,只是变得熙攘了,因为海婴老爱和父亲挤在同一张椅子上,和父亲争吃甜食,而鲁迅当然都让着他,即便有时甜点都被孩子抢食了,他嘴巴里苦涩,但心里却领受着那份甜。就好像临大去之际,鲁迅好几次抬起眼来看许广平,什么也不说,替他揩手汗时,他则像个病中撒娇的孩子,紧紧握着许广平的手久久不肯放,而那些说不出口的,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爱,那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