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镜头其实就好像你在许多电影里头看到的画面一样:
一辆仅有两节车厢的电车,正缓缓地向巴士驶近,而事发当时,如果你刚巧站在墨西哥高原上的屋子从窗口远远地望出去,你会发现电车的煞车擎好像失了灵似的,正悄无声息地窜行,突然就拦腰撞上了巴士,并且还继续慢慢地、慢慢地推挤着巴士,而巴士的车身则不断地扭曲了又扭曲,可却没有即时撕裂开来,一直等到巴士车身的弹性达到极限,才突然“嘭”的一声巨响,爆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整个场景根本就是导演导出来的特技爆破场面,并且电车还不断地向前移动着,像一条电脑控制的智能蟒蛇,冰冷而静默的,辗过巴士内的乘客——
那一天是墨西哥独立纪念日的第二天。芙烈达刚巧和她当时的小男朋友跳上了这一辆巴士,而这突如其来的撞击使他们往前猛力被冲散,她的小男朋友发现自己被压在电车底下,伤势不重,他慌忙爬起身寻找芙烈达——可没有人想像得到,断裂的电车扶手怎么会像剑一样,刺穿芙烈达的盘骨,而当她的小男朋友找到她的时候,猛烈的撞击松开了芙烈达的衣服,她近乎全裸地浑身淌血,身上更因为油漆匠的金粉桶被捅破了,全泼洒在她带血的身体上,看上去竟诡异得像个化好妆准备上场的漂亮芭蕾舞伶,至于那支光亮而浑圆的钢条扶手,正插进她的身体里面,她的小男朋友吓呆了,但还是当机立断,决定用力将钢条从她身体抽拔出来,而那一刻,芙烈达发出的嚎叫声,据说——尖锐得完全盖过了呼啸而来的红十字会救伤车的警笛声。
最重要的是,这其实不过是命运向芙烈达挥下的第一拳,而她,竟然活了下来。她竟然活了下来!就连医生第一眼看见她,就断定她应该会死在手术台上,因为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腰椎有三处断裂,锁骨还有第三和第四根肋骨断裂、断了的右腿有11处骨折、左肩脱臼、骨盘有3处破裂,并且——她也因为这场车祸而失去了童贞,因为那条钢制的扶手从下腹左侧插入她的身体,并且由阴道穿出——于是你皱起眉头侧过头,表示不想再往下听下去,但芙烈达比我们谁都不肯向运命妥协,在手术台上,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汗水和泪水完完全全打湿了她乌黑而年轻有力的辫子,她还是用墨西哥女人顽强如仙人掌的生命力,吃尽最难吃的苦都克制着不吭声,让自己挺了过来,并且向一脸洋洋得意的命运回吐了一口唾沫。虽然事后她说,留院期间,她不断看见死神在入夜之后围绕在她的病床边跳舞,也看见许许多多认识或不认识的死去的人围着她指指点点,感觉就像马奎斯写的《百年孤寂》那样,生命本来就是一场魔幻的宴席,但她贪恋人世间的色声香味,贪念男女之间的暧昧与戏弄,她不想半途退席,她还希望有一大段峰回的人生剧情可以让她一路顺着旋转下去。而且,多奇怪,我老爱把她的人生当作一幅暗黑版的清明上河图来研究,因为她纷纷扰扰的生活场景,有着太多色彩斑斓的民间戏俗,而且她穿梭在不同男女恋人之间磕磕碰碰的感情经历,也有着太多起伏跌宕的凄艳与沧桑;甚至她投射在画作上鲜血淋漓的人生,更有着太多一语双关的控诉、暗喻与图谋,确确实实与清明上河图的辗转飘零,以及一晃即逝的繁华靡丽,一样的扑朔迷离,一样的让人甘心被迷惑。
而作为墨西哥至今仍旧是最让世界震撼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说来讽刺,芙烈达之所以奋不顾身作画,并且彻底放纵自己在艺术方面的野心,完全是拜那场车祸所赐——车祸之后,她总共经历大大小小不少过三十场的手术,而且为了小心不让穿戴着以稳定脊椎的石膏背心的身体受到震动,她必须长时间卧在病床上,因此她唯一能够排遣对生命的怨气的方法,除了看书,除了写信——她还真爱写信,你读过她写的信吗,她写的信真好看,满满的都是爱与吻与期待,像少女纯净而生动的夜晚跪在床前的祈祷词——另外她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在母亲为她特别订制的画架上,一言不发地半躺在病床上专心作画。
当然我们都必须相信,体内同时流着德裔犹太、西班牙和印地安血液的芙烈达绝对是天纵英才型的画家。通俗一点的说法是,她根本就是手握画笔出身的。而且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站在斑驳的建筑面前一整天,不吭一声地,看着吊在鹰架上的壁画家慢慢地完成一幅场面浩荡的壁画,可是后来在纽约开画展,却回答采访她的艺文记者说,“不,虽然我丈夫是壁画家,但我不爱画壁画,我最爱画肖像,自己的肖像,或别人的肖像,因为‘人’,才是最能激发灵感的题材”。但因为运命总是凶狠地一拳接一拳,朝她单薄的身子挥下来,多少阴暗了她的画的色调,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总是阴沉的,都总是压抑的,也都总是魔幻且充满戾气的,并且她的画很明显在空间处理上有点笨拙,所画的人物在画里头偶尔看起来难免手足无措,但却一贯地散发着高傲的气质,延续她在层层磨难面前依然对生命施展她的温柔。
离世之前,她病得特别重,但仍然坚持打扮整齐地坐在轮椅上作画,当背椎实在痛得太要命的时候,她必须不见断地喝双份的龙舌兰,喝得舌头都快麻痹了,却还是不得不依靠这墨西哥穷人们最爱喝的琼浆来止痛,在相当的程度上,酒就是她的麻醉止痛药。而且因为她吃的药,剂量越来越重,导致心眼清的艺术评论家一眼就看穿,她的画有着颤抖的痕迹,画风十分仓促,甚至对艺术的感悟力量,也越来越薄弱,让她的风格也开始浮现一层很脆的忧虑,让她原本色彩浓烈的超现实主义受到了磨损。
可我始终溺爱芙烈达在画里头撞击颜色的态度,对于那些习惯法国优雅视觉艺术的眼睛,芙烈达选择的颜色其实充满窒息感,因为她在画里面采用很多很多的橄榄绿,以及充满幻觉感的黄色,让这些颜色凶猛地在她的画布上奔跑,而这些诡异的色调,很大一部分来自芙烈达对墨西哥民间艺术里头那些像无人领养的野孩子般的颜色,来衬托她心里起伏不断的情节。对于颜色的运用,芙烈达有她自己一套的章程,她常给海军蓝下很好的评价,她说,“那是象征距离的颜色。如果温柔必须得要用颜色来表达,那应该就是海军蓝。”她还说,暗沉的叶绿色是鬼魅们最爱穿在身上的颜色,只有一片油亮的草绿色,才会让她想起温暖而美好的时光,她总是借热带雨林里植物茂长的颜色来传达她张扬的命运和心事,她特别喜欢在画里挑选带黄的橄榄绿,这其实是个阴森的颜色,因为它给人一种密室般的压迫感和恐惧感,和她长期的心理状态十分相似。
在自画像里,我们看到的芙烈达,神情一贯的果断、沉静、肃穆。只有极度自卑和无可药救自恋着的人,才会对着镜子重复地画自己,让自己在自己的画里苒苒地再活一次。而在自画像的过程,芙烈达乐此不疲地扮演自己情感的旁观者,她哭,她微笑,她流泪,她痛——对她来说,生命是废墟,到头来也只是万事皆空,其实不需要喊冤和申诉,所以芙烈达在自画像里常把自己画成埃及一名以聪慧著名的皇妃娜菲蒂蒂,眼神清澈,看透世情,并且容貌端庄美丽得像一尊神像。芙烈达尤其喜欢埃及人的冷静自若,这是她在经历人生的大悲大喜和大起大落之后,特别希望可以驾驭的情绪,并且在自画像中不断用刀、用箭、用割开的背部和开洞的胸腔来陈列和展示她自己,她明明那么积极那么凶悍地活着,但其实这个活得像刀刃一样锋利的文化偶像,已经预备好随时和这个世界温柔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