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Newsletter 活动
06/05/2019
范俊奇/裹在纱布里的骷髅偶像
作者: 范俊奇

他们竟怀疑她是自杀——我阖起画册,用力将自己从她神性的笔触和魔性的色彩里头抽扯出来,然后定了定神,才对这个连在沙漠中贩运货物的骆驼都不会相信的笑话嗤之以鼻——我记得在生命的后期,芙烈达不断地通过绘画挑衅死亡,她甚至定制了一个糖制骷髅,前额写着她自己的名字,用调皮的手法作弄和嘲笑死亡,所以像她这么一个从小就没有停止过顽强地和死亡展开拉锯的女人,怎么可能在最后的节骨眼上撒开手,让死亡占尽便宜?

离世前几个月,因为背部散发恶臭,医生打开她长期穿戴的石膏胸衣,发现背后长了一大颗脓疮,污浊的分泌物不断涌流出来,于是决定再给她进行一次手术。而这之前,她其实刚做过骨骼移植手术,但很快发现这块不知道是谁的骨骼在她身体里面产生了病变,于是又得马上动手术将骨头移除。甚至于更早之前,医生发觉她的右腿已经瘫痪、萎缩、腐烂,必须截肢以彻底杜绝细菌的蔓延——她一开始听到要截肢就发出凄厉的嚎叫,不愿意眼睁睁放弃自己这条曾经因为小儿麻痹症而抢救回来的腿。但后来她最信任的医生看着她开始褪色的眼珠子告诉她,“如果不锯掉这条腿,你就只能当永远的跛脚鸭子,别想装上义肢,也别想走到街上去,更别想和大伙们一起对抗政府或庆祝胜利。”她听了,原本扯高的头颅,慢慢地,慢慢地,一寸一寸低垂下来,像一朵带毒的、妖娆的、张扬的、并且不断对周围的生物发出妩媚的邀请的亚热带里的一朵双性恋的花,因为过度放纵花蜜的传播而瞬间枯萎,完全无力推翻医生给她下的指令,最后她就只问了一句,“那我还可以继续跳舞吗?”

而芙烈达,她最美丽的地方,是她这一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充满色彩斑澜的戏剧感。即便在离世之前,第一次在自己的故乡举行画展,她高兴得像个夺得玩具的孩子似的,忙着参与事前的筹备,忙着决定要展出的画作,可是临近开幕,她却病入膏盲,医生已经不准她离开病房,可她坚持要到美术馆去,说什么都不肯缺席这一场标示着她和这一片土地精血连接的开幕仪式。结果当晚,当上千人聚集在通往艺廊的街道,而艺廊门外也鼓噪着硬是要挤进场的宾客,忽然一阵刺耳的警笛由远而近,刺激着大家的神经,人们好奇地冲到门口,发现一辆救护车由一队摩哆警队护卫着火速飞抵现场,而芙烈达微笑着,虚弱,但兴奋地躺在担架上被医护人员抬进现场——在那当儿,所有负责报道的摄影师和记者们都惊愕得完全反应不过来,他们从来没有处理过这么具有戏剧感和震撼性的艺术展开幕典礼,有些根本还来不及按下快门,相机就已经因为过度的仓惶而掉在了地上。

而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芙烈达。就连临终前最后一场画展的开幕礼,她也要让它的呈现方式更接近她的本色:喧哗的,刺眼的,争议的,惊叹的——而且,她当晚一定事前服了不少药物,才能够让自己撑到现场,眼神空泛,但神态怡然,躺在事先布置于画廊中央的四柱大床上,接受大家的祝福与颂贺,同时也彻彻底底地,最后一次在大家面前发挥她贯穿一生的超现实主义,并且没有忘记穿上最浓艳的墨西哥传统服装,戴上最夸张的耳环和首饰,努力在别人惋惜的眼神当中,捕捉即将坠落的她自己。

而我其实还想告诉你的是,我一直将芙烈达列在可可香奈儿前头,把她供奉成一尊不轻易被移动的时尚偶像。我喜欢她。我喜欢她满脸对命运的倨傲和不屑。我喜欢她浑身浓艳的互相撞击成一则寓言的墨西哥色彩。我喜欢她山根上连成一线宛如蝙蝠在拍打着翅膀的眉毛。我喜欢她上唇温柔的轻软的神秘的稀薄的须毛。我也喜欢她下巴正中,轻轻凹陷下去的小窝——她是美丽的,而她如冷剑出鞘般的美丽,将先天的缺陷耍换成凌厉的特性,为美丽辟开一个新的词汇,叫“锋利”。即便是遭受命运百般刁难的时候,她总还是坚持把盘在头顶上的油亮的辫子扎得结结实实的,然后穿着流光溢彩的墨西哥服饰,安心而专注地坐在轮椅上或躺在病床上作画,而每一次,都不会忘记戴上厚重的原矿猫眼黑曜石和红石榴手链,以及特别具有造型感的耳坠,感觉就好像是随时准备搁下画笔拢了拢披肩赶着出门去参加酒会似的,芳华灼艳,庄严地在画布上描绘出最真实的她自己,像一株绿得发亮,随时可以通灵的仙人掌。

而画作以外,芙烈达一直不顾一切地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普通的,正常的,长得像她深爱的丈夫狄亚格,并且可以拉开喉咙哭得很大声的孩子,但她那道因车祸严重受损的子宫,并不允许她顺利产下可以延续她的狂妄和坚韧的孩子,所以流产之后,她伤心欲绝地抓起画笔,画她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医院里铺上雪白床单的病床上,鲜血染红了床单,她手握6条看上去像血管一样的红色丝带,而每一个丝带末端,都系着带着流产意向的物件,包括蜗牛、骨盘、胎儿、机械、女人身体的内部,以及一朵接近枯萎并且阴森的淡紫色兰花,象征被抽出来的子宫——她当然是伤心的,她想当母亲的心愿接二连三地被一颗接一颗的命运射出的子弹击碎,她唯有把苦难泼上画布,让命运的阴险,在画布上原形毕露。

可她终究渴望孩子,这渴望成了栖息在她脑子里的一种病。流产之后,她还有3次尝试偷偷让自己怀上小孩的纪录,但都被她的丈夫阻止——除了车祸之后严重被伤害的脊椎,还有摆脱不掉的家族性的癫痫症,医生根本没有把握让她把一个健全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因此她只能要求医生把她流产的保存于福马林中的婴儿胚胎送给她,“至少他曾经有一阵子是属于我的”。也许因为太思念不属于她的孩子吧,她从此患上喜欢收集洋娃娃的强迫症,除了墨西哥娃娃,碎布娃娃,纸糊娃娃,中国和美国的娃娃,她都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排列在玻璃橱柜,并且还在她的睡床旁边,安置了一张婴儿摇床,里边并排坐着她最喜欢的娃娃,其中还有3个娃娃,更是用她丈夫受洗时穿的礼服包裹,听起来十分之诡异,而经常,朋友们探望之后向她告别,她都会轻轻地说,“下回给我带个娃娃吧。”完全表现出她对生育一个孩子的渴望,以及眼睁睁看着孩子从她子宫里滑落的悲痛和哀伤。

她喜欢孩子,尤其是在街上流离浪荡的野孩子,他们常常让她怀念起她因为一场车祸而溃不成军的青春。她对那些野孩子们特别、特别的好,而且那一份好,从来没有敷衍和同情的成分,有时她难得出门到镇上看场电影,那些野孩子们见了就一拥而上,尾随在后,因为他们知道,芙烈达一定会不顾朋友反对,坚持要替他们买票,带他们进场看一部好电影,并且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说,“顺便给他们买些香烟吧,我知道他们都偷偷的在抽。”所以街童们简直把她当作墨西哥的德兰修女来崇拜,她知道孩子们需要的是什么,而不是把自己年纪还很轻的时候承受过的压抑和排挤加诸在他们身上。况且,墨西哥的亚热带的春光再辽阔,晃那么一眼,还是会就把少年的影子给拉长了,因此为什么不借给他们的青春多一些色彩?就好像当年她出现在纽约的街道上,那些孩子们看见穿着艳丽的拖在地上的墨西哥长裙,以及戴上厚重的耳环项链与手珠的芙烈达,总会好奇地尾随在后,频频向她追问,“马戏团吗?哪里有马戏团?”可怜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见到的芙烈达,远远比马戏团跳火圈的老虎和遛脚车的大象还要像一则飞天的吉普赛魔咒,她只要认认真真地看你一眼,你就会不由自主,绑上红色的头巾跟她走。

分享到:
热门话题:
更多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