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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019
范俊奇/如果你是条船,就请别靠岸
作者: 范俊奇

都说北岛长得高。长得高的男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特别拘谨,长长的手脚,都不懂得该藏到哪儿才好,尤其是站在同学堆里,老显得自己成熟得太早。而恐怕要到很后来,北岛这才讪讪然地明白下来,腿长脚长,原来是为着给他方便,好让他往后不断地颠簸流亡、不断地在陌生的机场拉着行李箱疾步奔走的时候,可以比旁人稍稍走快两步,然后可以兴致勃勃地趋上前,和久候在机场边外,等待接待他人生下一个章节的素昧平生的命运碰面。 


后来吧,听说北岛有好长、好长一阵子处于极度的焦虑与不安当中,不说话,不见人,眼神尽是一大片灰蒙蒙的的遭受打击之后的屈膝与惊吓——中风之后,他的语言能力严重受损,医生跟他作了检验,说大概只保留了百分之三十。我可以想像,北岛那张一直都郁郁寡欢的长长的脸,那时候看上去,会是多么的沮丧和绝望。而香港的作家朋友们,随后更热心地安排了语言学家给他进行另一次考试,出来的结果也十分不乐观,对于一个一辈子以文字闯荡江湖的人来说,不能够写字了,也就等于命运不留情面把他推到悬崖底下去了,虽然他还是强装幽默地说,“看来,好像就只有送披萨的工作适合我。”然后家人把纸笔递给他,希望他可以振作起来,就算草草写几个凑不成章的字句总也是好的。意外的是,北岛举起笔,墨汁轻巧地滴落在纸上,晕开来的墨点看上去意外的好看,竟因此让一个从来没有和画有过任何勾结的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一点一滴、一色一笔,把埋在心井里的话,让画开口说出来,有时候,那些聚散和依附,文字说不清楚的,落在画里头反而一目了然。因此即便后来身体恢复了,北岛也并没有把画给搁下来,一个习惯了漂泊的人,通常都会潜入字里和画里寻找安全感,北岛就曾斩钉截铁地说过,“如果你是条船,漂泊就是你的命运,可别靠岸。”


而我喜欢北岛,不单纯因为他对顾城好,也不单纯因为他香港的住家,到现在还静静地挂着一张顾城的字画不受时间打扰。而是他写的诗明明怎么样都没有可能比顾城写的剔透飞扬,也明明怎么样都写得太过掂斤估两,并且诗句里头的意象很多时候都太过窗明几净,没有所谓的“字”破天惊,但他在句子和句子的衔接之间,对文字所表现的毕恭毕敬的,却始终是我喜欢的——特别是北岛的散文,那一份胸有成竹的“散”,不急不缓,把颠簸破碎的故事说得迢迢如春晓,总是有办法让读的人把走散了的心收回来,闲闲舒舒,把调弄文字的功架,在最不着眼的地方,轻轻地使上了一点劲。


因此我读得最勤的其实是北岛的杂记——不耍杂技,沉湎的,和气的杂记,读起来就像难得遇上的久未碰面的老朋友,云淡淡风轻轻地跟你诉说他经历过的风苍苍雨茫茫,而你必须在彼此拥抱道别之后,一个人把车开上高架公路,才敢让你的心疼冒上眼眶,然后一路开车一路发现,两旁的路灯怎么都一盏盏的歪歪曲曲起来?北岛某次对访问他的文学编辑说,散文再怎么说都比诗踏实,很多时候是对生活的重新体验,那些文章里的苦啊乐啊,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因为谁都得通过孤独的体验,才算完成最初阶的修行,而在漂泊和流亡之间交替行走的诗人,而文字有时候就好像际遇,没有走到绝处,又怎么逢生?


因此我尤其喜欢北岛写巴黎蓬皮杜附近的威尼斯街7号,他在那里常常半夜给附近小酒吧的酒鬼大呼小叫地吵醒,然后一周三天,规定到附近的温州街买菜、买鱼面、买青岛啤酒,买一些垂手可得的价廉物美的乡愁,并且从他住的窗口把头往外一探,就可以看见当时蓬皮杜刚刚安装的巨大的电视荧幕,而巴黎——北岛说,那是他第一个被流放的城市,也是他一抵步就感觉特乡愁扑鼻的城市,因为在他抵达巴黎之前,他对巴黎诡异的乡愁,其实已经枝丫茂盛,就只等着收成而已。而就算贝聿铭离开了,圣母院失火了,但巴黎照旧巴黎,虽然北岛似乎不怎么喜欢贝老为罗浮宫设计的玻璃金字塔,觉得它有点儿浮夸,可作为一个不那么故作高深的人,我特别喜欢夜里站到玻璃金字塔投射出来的幽暗的蓝光底下,甚至有那么一次,我的幻听症又发作了,我仿佛听见玻璃金字塔内传来杯盘和酒杯碰撞的声音,而且还认得出来,那应该是专为海明威而设的巴黎的流动的飨宴即将开席的前奏。另外还有纽约,北岛第一次从伦敦过纽约,夜里隔着东河昂起头观望曼哈顿的摩天大楼,灯火璀璨,景色堂皇,感觉纽约果真是纽约,气派实在非凡,结果第二天乘地铁进城,看见原形毕露的纽约,他差点没灰头土脸地被满街满巷的尿臊味熏得晕了过去,倒是卡在高楼大厦之间的纽约的月亮,即便就只看得见那半边儿脸,到底还是比张爱玲看到的30年前的中国的月亮大得太多太多。而离开纽约回到北京之后,北岛最怀念的,是随时冒着滚滚热气的地下烟囱,以及24小时漫天价响的警笛声,他说,没有了它们,纽约也就不纽约了。


而作为一个专业的流浪者,我老是猜想,北岛大抵是借着流亡诗人这一个身分,圆满了他文字上欣欣向荣的孤寂感。但依照我的理解,孤寂和寂寞到底不同,寂寞还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打醒精神和陌生人声色调情,但孤寂不行,孤独只适合沉潜,并且目标一定要是深不见底的、灭了一切声音的海底。我想起北岛在布拉克和苏珊桑塔格会面,晚饭之后,北岛建议两个惺惺相惜的人再去喝个两杯如何,苏珊答应了,然后一路走一路侧过头和北岛谈起她那读历史系的儿子,而北岛则把他在美国念书并且正面对青少年叛逆问题的女儿田田带进话题里。这画面该有多美啊。两个心事重重的写字的人,两个都是我真心喜爱的人,他们手里个别夹着越焼越短的香烟,然后一齐从酒吧望出去,看见布拉克的夜晚不断眨着眼睛和游客调情,但在他们的啤酒杯上泛开的泡沫里,其实有着太多他们对生命的无能为力,以及太多他们赶不及与对方相濡以沫的陌生人相遇。


苏珊桑塔格也喜欢北岛的散文,说他文字的某个部分藏有很幽深的禅意。而我喜欢北岛的散文,是因为常常一读开来,就让我联想起客途异乡一张铺好的床褥,温暖而宽容,可以包容路程上所有的战战兢兢和委屈求全,如果不是他的诗人形象太过彰显招摇,他其实早应该在莫言之前就凭他的散文夺走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他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上经常的上榜者,一直徘徊在热门排名的第11位,甚至有好几次,据说比村上春树更获得某些评审的青睐。北岛自己不是写过吗?“杯子碰到了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所以北岛形容他自己,是个经常魂不守舍,经常迷路的诗人,总是一次又一次押错了输赢的赌注,也总是一次又一次拐错了命运的出口。


我隐约记得,卡尔维诺说过,所谓的阅读,不过是迈向将要发生的事,它很可能是一件还没有呈现、尚未存在、甚至也还不确定会不会发生——但书写者却不一样,就好像北岛写他自己,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和心情再消耗一次,读的人也许草率也许敏锐也许根本不屑一顾,对他来说,“字”过境迁,终究是过去了的事,而他不断地出席笔会,不断地参加诗歌朗诵会,不断地申请奖学金和支援金,更不断地希望可以赢得文学奖项,不过是希望利用奖金来稳定自己的经济状况——当我们总是借书写者写出来的和被发表的文字,去衡量另外一些不存在的,无关物质,并且肉眼在表面上没有办法察觉,只能依靠想像去揣摩的世界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有些作者的书写,单纯是为了掰开手指头预算自己的生计和经济实力,看看有没有办法把妻小都接出来一起住而已。而这,其实就是所谓“诗与恶的距离”,在这距离中间,间隔着两颗居心叵测的冒号,至于陷在冒号里头的,可能是一座诺贝尔文学奖的殿堂,也可能是一条摇摇晃晃、朦朦胧胧,没有办法光明磊落直走的虚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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