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伦敦Savile Row去见Paul Smith，在场景的铺陈上，那味道就对了。谁不晓得英国男人板起脸孔穿上正装，那一脸的道貌岸然和那一身的一丝不苟，都是拜Savile Row老派拱廊街裁剪定制西装老师傅们调教出来的？而6月的伦敦，依然不改阴晴不定的个性，我沿着气派雍容的老房子标明的建筑年号，一路小心翼翼地拐弯抹角，边走边寻，仿佛就快要追溯到中世纪去了，终于找到了气派古旧典雅，原身是家艺廊的展示厅，而就连站在门口迎宾的门房，个个色如春晓，穿着笔挺的三件式全黑西装，帅气得随时可以登上GQ时尚大片——我指了指门前竖起来的那幅色彩缤纷的直码艺术家条纹海报，Paul Smith？结果那眼珠子比希腊的海洋还要蓝的门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指正，对，但不是Paul Smith，是Sir Paul Smith，可见他们对爵士勋衔的敬重，是从小就被训练下来，半点也马夫不得。

而我第一次被Paul Smith惊艳，是他脚上的那双红色袜子，照片上的他发长过耳，灰褐色的发量出奇丰厚，表情看上去有点严肃，像个习惯思考的科学家多过设计师——是他套在脚底下的袜子出卖了他。他穿着天安门红的袜子，皮鞋擦得贼亮贼亮的，颈上还绕了一条芥末黄的围巾，正威风凛凛地骑在单车上，发尾微微被风扬起，漾在他身上的阳光，亮度刚刚好。也因此，相较于一出场背后就暗暗扬起暗黑歌德风的Heidi Slimane，或者一出手就把玩世不恭的高街时尚巧妙地引进殿堂级时尚名牌的Virgil Abloh，我特别高兴在Paul Smith风和日丽的设计里，像个顽皮又好玩的孩子，把表现主义的梦幻色彩，玩得兴味盎然，而且轻巧地劈开男装风潮令人赏心悦目的玩味性，实在值得让总是渴求品味独树一帜的摩登绅士一路追捕一路随从，以致他们的衣柜一被打开来，就有扑鼻的后花园的芳香。

詩人有權拒絕解釋詩歌

尤其是，到底我也勉强算个偶尔会读上几行诗的人，如果男人可以因为波特莱尔的一首诗而改变他的一生，那么男人更一样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了保羅‧史密斯的一套西装一件衬衫或一双鞋子一个手袋而扭转他原本意兴阑珊的下半生——诗人有权利不去解释他的诗歌，时装设计师亦同样可以拒绝为他的设计巡回解读。听说年轻的时候也爱读上几首诗的Paul Smith，很多时候，他的设计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首丝绒一般特别光滑特别明亮的诗，十分讲究节奏和音律，并且对于男人们细节上的描写，仿佛随身带着坐在戏院包厢里观看歌剧时使用的小型望远镜，无论是从时尚感或真实性切入，他在意象的营造和实践上，都同样的细腻精巧，也都同样的蓬勃而明媚。

最让我刮目相看的是，Paul Smith从来就不擅长给自己制造所谓名牌设计师应该散发的高深莫测的神秘氛围。他其实更像个手腕圆滑、眉眼伶俐、头脑精明，但又不失心意恳切的以美学技能谋生的匠人。第一次见他，明明见他正忙着给其他欧洲国家的时尚媒体温习一遍新一季的设计概念，但他还是可以在百忙之中抬起头，递上一个温善的眼神先将我安顿下来，然后在正式引荐之后，头一句话就是捉狭地瞄了一眼我周身的黑：“不行不行，那怎么行，你还这么年轻，不应该穿得这么沉闷这么素。”而我当下确实给逗乐了，因为太久没有被这么样明目张胆地恭维过，虽然知道这纯粹只是一句场面话，但因为他是Paul Smith，我倒是十分乐意享受他揽在我肩膀上的手掌，力道适度地在拍照的时候紧了一紧，表示他真心想交个朋友的诚意,以及在他的概念当中，“老”根本是一个错别字，是必须被谨慎而严厉地订正的。

五顏六色建構寓言世界

有好几次，Paul Smith用双手搓着脸感叹，如果命运待他厚道一些，他也许就成了史上最有时尚触觉的奥林匹克腳车手了。他甚至笑着说，瞧，我都七十好几了，可到现在还没有一种腳车花式可以难得倒我。如果不是因为年少时的一场车祸，差点把他的命都给丢了，以致后来有好长一阵子几乎把腿伤得连路都没有办法好好走，他这才认了命，把企望成为一名风驰电擎的职业腳车手这第一志愿给搁了下来——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到不同城市开秀，他总是喜欢穿上西装，结上领带，有时甚至绕了一圈鲜色的颈巾，抽空在他第一次探访的城市开心地踩上几圈腳车。这其实就好像有些设计师习惯用米其林餐厅或名人聚集的火红夜店去纪念一座城市，Paul Smith则完全省略这一层矜贵的矫情，他会试探有没有可能帮他弄一辆共享腳车，然后就会像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踩着腳车到他爱看的景点去走去逛，去蹭几顿当地的小食，以及去重温他那一直都没有被遗弃的，破败且没有办法被圆满的初衷。

至于对Paul Smith的设计师品格有着决定性意义的，是他圆融如春天的亲和力。他异常重视顾客们的感受，而且他卖的，不是设计师和粉丝之间的距离感，而是对时尚的愉悦体验。偶尔听英国朋友提起，要见Paul Smith不难，只要他人在英国，就会不定期在周六“快闪”，出现在Notting Hill的专卖店，神清气爽地向顾客们问好，然后一手端着黑咖啡，一边和顾客们坐下来，像个亲切而客气的邻居，一起诅咒英国天气一起痛骂世界经济。我常在想，史密斯爵士真正的设计意图是什么呢？他的野心恐怕从来没有膨胀到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发展成一个垄断市场的时尚集团，他只是想通过他的设计隐喻，建构出他品牌里头的寓言世界。我喜欢Paul Smith的设计，部分原由是因为他不屑在设计上故弄玄虚，常常一高兴就把五颜六色朝天张扬开来，有一种活泼泼的喜气，让乐意追随他的人可以感应得到他所释放的，不单单只是空洞洞的华丽。

实际上，Paul Smith 是个懂得尊重爱情的男人，他在某种程度上特别依赖妻子，而且妻子对他的庇护和付出，更是让人感动，她不但是Paul Smith的裁缝师，也是他的绘版师，刚刚创业的时候，她一笔一划，仔细地为Paul Smith的设计画手稿，而这个毕业自英国画家艺术学院喜欢摇滚乐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爱，她应该不会耽误自己的未来而一直选择躲到Paul Smith身后，因此Paul Smith老是打趣，他的妻子有个摇滚巨星的名字，叫做Pauline Denyer，将她摆在自己身边着实是委屈她了，她其实大有机会成为一颗闪亮亮的摇滚巨星。

重溫騎在腳車上的少年

后来听说，原来Paul Smith的摇滚品味很英伦，他喜欢Bob Dylan ，喜欢David Bowie，也喜欢Patti Smith，都是背后的故事随手抓一把就能够拍成自传电影的歌手，他尤其喜欢像对朋友徐徐倾诉生活上的麻烦事和快乐时刻的蓝调爵士，有一次苹果找上他，希望可以和他合作一项“时装品牌和苹果音乐专属频道”，他听了就很高兴地一边把香烟灭了一边追问：“你们的意思是会把我和我喜欢的歌手摆在一起吗？”完全忘记了他本身就是英国国宝级时装设计大师，反而迫不及待地让自己回到一个粉丝的位置上，把那种说不清楚的快乐再重温一次——重温当他还是骑在腳车上的少年，梦想很嫩也很真的那个时候，忧愁是远的，是远得挂在树梢上可以装做看不见的；而快乐是近的，是近得握在冒汗的手心里等待塞给昨天才喜欢上的那个女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