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把镜头带过去，再过去，再过去——停。

于是我又见到了你。是个夏天呢，奇奴。你穿着松垮垮的外套，脚上草草汲一双Converse布鞋，斜坐在公园入口，没有墨镜，没有压得低低的鸭舌帽，到最后你索性把身子往后一倒，躺在了草地上，手里还抓着个酒瓶子，并且换了个惬意的姿势，继续和你刚认识的流浪汉，热络地又聊起了一些什么……

而这当然是你，绝对是你，肯定就是你。你还是不爱洗澡，不爱把胡子刮干净，不爱上理发院，头发都已经长到碰到了肩膀，你还是任由它们邋邋遢遢地挂在肩上，油腻得让我都看不下去了，心里实在难以理解——圣罗兰到底为什么锲而不舍地硬是要把你找来当他们最新一季男装的代言人？并且那造型，是你执意不让人对你动手动脚的是吧，到最后竟完全没有人阻拦，完全放开手，将最真实的、抓着吉他的、回到了组建地下摇滚乐团Dogstar那个时候的你，植入名牌广告犹如万马奔腾的时尚杂志里——奇奴，我很怀疑，你是不是连照片看都不看，一拍完就礼貌地底把皮革外套脱下，礼貌地退回给新任品牌艺术总监Anthony Vaccarello，礼貌地就在肢体上表达了你并不打算留下来和大伙应酬客套的意愿，然后礼貌地拉开摄影棚的门，礼貌地逃离拍摄现场，礼貌地“一闪身就挣脱人群”，然后整个人就自在了？

但这相对来说是艰难的，明星最不应该奢望的，就是自由。因为新片受落，你又一次攀上全球最高票房巨星，几乎每一家电影公司都头破血流地想把你当神一样给签下来供奉着，并且大家马不停蹄地追踪你，歌功颂德你如何低调地把数百万美金捐赠给儿童医院，如何自动削减片酬以帮补影片的后期制作——但恐怕大家都忽略了，是命运凶狠地对你抽上一连几记的耳光，让你经历一连串的失去，失去一出世就死亡的孩子、失去患有忧郁症撞车丢命的女友、失去相濡以沫因酗毒嗑药而猝死的朋友、甚至到最后终于失去对生命的兴致勃勃，最终才成就了孤绝而悲凉，对眼前的一切视作云和烟的你。后来吧，后来你慢慢地就明白下来：无常就是日常，慈悲必须承悲。而生命的迂回，在于到头来还是无能无力的时候居多。而我记得你有一次说过，你今年也五十四了，岁月的暮色开始四合，一切已经太迟，一切就快结束，你不打算再生小孩了，也不打算再组家庭了，很多事情在这个年龄如果还没有发生，大抵也就不会再发生了。听说你是个佛教徒是吧奇奴，每个虔诚的佛教徒心里，其实都顶着一部经，无时无刻都在持诵，一直等到把经书里的教义都读明白了，都给了悟了，都放得下执着了，人也就干净了。

“干净”这两个字特别好。最接近“干净”这两个子的，就是“简单”。而能够在生活里把自己活得干净而简单的人，奇奴，相信我，其实最不简单。佛教常说，如是因，如是果，所有的聚合离散，都是因果。但谁又有办法说断就断，说舍就舍，说离就离？你其实也是在一波接一波的打击之后，渐渐学会了保持缄默，也渐渐学会了和命运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空荡的距离，不再向命运提问黑夜何时将尽。而作为至少半个地球的人都认识你的明星，恐怕你自己不知道，你老是魂不守舍的空茫的眼神，其实远比其他明星生活里塞满了富丽堂皇的风光场景更容易窜进我们的心里。这也是为什么，每次我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微昂起头，在色彩瑰丽的银幕上看你身手伶俐地和敌人厮杀、和陷阱对决、和生死交战，却往往看穿的，是你整个人生的空荡和悲剧性，而这悲剧性的基调，奇奴，竟在你千疮百孔的人生建立起一种庄严感。

之后还有好几趟，我偶尔在电视上瞥见你，瞥见你在镜头面前虎虎生风地说起少年时候如何被星探发掘，以及星探如何千方百计要替你取过另一个名字嫌奇奴李维斯太过土里土气；还有你强打起精神出现在美国最火的电视清谈节目上侃侃而谈，谈你的新电影，谈你在电影里头的角色设计，还谈你如何在电影的拍摄过程风风火火地化险为夷——但奇奴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不是你，不会是你。你怎么会那么聒噪呢？我记得的你，是在述说离世的女友时眼睛里一掠而过的风沙，是在回忆起最亲爱的朋友那条落寞的凤凰河时，忍不住把脸埋进手掌，久久，久久不能自己——而你当时提起River Phoenix时的语调，我到现在还牢牢记得，听上去就像是在给自己复习一小段少年时候读过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一部，正巧也就是莎士比亚写给他年轻贵族朋友的那一部，虽然时过境迁，却依然抒情而惆怅；也像是在为谁朗读一篇梭罗的《湖滨散记》，因为这是一本安静的书，一本孤独的书，一本仅适合一个人在少年时代读的书。可我却听了出来，你真正想说的其实是你的哀乐中年，你的委屈与悲戚，偏偏大家都看不通透，投现在银幕上的你往往是无所不能的，但现实生活中的你则常常是消沉的、被动的、怯弱的，到现在还是学不好如何收放自如地掌控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一见到你，就联想起那条秀丽而落寞的凤凰河，想起他从背后拦着你的腰，在你们年轻如水仙盛放的岁月里，一起骑机车风驰电掣，向凶山恶水的未来吧嗒吧嗒地开过去。他们都说他是你最亲密的朋友呢，奇奴，因为你们有着太相似的背景，都有着宛如捅破了蜜蜂窝的过去，都支离破碎，都不堪回忆，两个人碰上了就掏心窝子，把“My Own Private Idaho”戏里头的感情都带到戏外边去了，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挤到同一张床上——这不容易呢，奇奴，那根本就是朋友之间的蜜月期了，也根本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蜜月期了，我很明白，即便往后的日子遇到再好的女人也取代不了这一种两个男人不惜用一切来维护，比两胁插刀还极端还强烈，却又同时比天长地久还温柔还缠绵的感情。

这其实也就是爱了。这为什么不可以是爱呢？我没有向你求证，但大伙都说，River Phoenix是为了圆满你而差点跟经理人闹翻脸而接下那部电影的，真的是这样吗奇奴？我只知道，你原本打算圣诞节之前就把他带到戒毒所去，你很有把握，他会听你的。可是最后命运还是比你抢先一步，阴险地将他给绊倒了，他出事那天是万圣节前夕，你正日夜颠倒地赶戏，一步一步朝超级巨星的位置迈进，他们告诉你，他是过量服用海洛因猝死，你听了撕心裂肺地从片场赶到了葬礼。葬礼上，八卦杂志的摄影记者把镜头推近了又推近，近得让我们看清楚你正失声痛哭，也近得看清楚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一次被命运拳打脚踢……

我们都爱你奇奴，河水安静地淌开，你的心房霎时间好像被谁伸进一只手掌用力抓上一把并且掏空了。空，有时候其实是一种满，你所有的空，都被忧伤填满了，你最终忍不住开口说，“时间再怎么久，真正的痛苦还是永远不会过去的”，而你到现在还在想，如果女友和孩子都还在，你们此时此刻会在做些什么呢？因此有时候你很想骂人，骂谁都好，因为这个世界对你实在有欠公平。只是我们看不见的是，你的微笑底下的内容，其实都是无止境的炎凉，其实都是漫漫无边的遗憾，就好像百废待兴，一只病入膏肓的凤凰，必须浴火涅磐，才能火里来火里去，活出另外一个真实而不被距离扭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