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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7/2019
范俊奇/罗丹 所有的雕塑 都是情绪分子的裂变
作者: 范俊奇

终于卡蜜儿也老了——老年的卡蜜儿住在精神疗养院,有人给她照了相,相里头的她微微地泛着笑,还是穿戴得那么整齐,头上甚至戴上一顶崭新的帽子,并且一点也不辜负她原本就是一名雕塑师的学养,端端正正地坐着,两只手交叠互握,轻轻地搁在大腿上。这样的姿势,无疑是适合被雕塑的,而且雕塑和建筑一样,越是在被岁月沧桑下来的,越是容易让它最原初的本质浮显出来,印证它的原初竟是那么的丰饶壮丽。因此卡蜜儿一直都是美丽的。在罗丹眼里,她始终是一块最光滑的大理石,也是罗丹好些作品最接近完美的原型缪斯。我只记得,18岁时的卡蜜儿不常笑。我看过一张她爬到椅子上为一座巨型雕塑打磨的照片,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神情专注,所有的爱与恨落在她脸上,完全走漏不出半点风声。但到最后又如何?她18岁那年以最有天分的女弟子身分入驻罗丹的工作室,15年后,她以罗丹情人的身分,从工作室直接被送进精神疗养院,原因是她的情绪极度不稳定,而且精神明显出现了问题,她控告罗丹“剽窃她的构思,企图将她谋杀”,并且一口气毁掉自己几乎所有的作品,包括最重要的那一幅——聪颖而美丽的她自己。我特别记得的是,她写给罗丹的信里有一句话,“有些隐而不在的东西一直折磨着我”,而这一句话,后来被嵌入她在巴黎第四区圣路易岛码头旁的纪念碑上,间接变成她最终的爱情宣言。

投射出性慾誘惑的饑渴

而罗丹曾经下过豪语,“在爱情中,只有行动才算数”,可是身为19世纪最负盛名的大师级雕塑艺术家,我其实对他的爱情层次有一定的质疑,他从来都是爱自己的作品多过爱任何一个人。实际上罗丹特别好女色,这是极正常的事,要不然他如何一面呼吸沉重,一面娴熟地用粘土调混他压抑的情欲在双掌中搓揉出坚挺的乳房和浑圆的女人臀部?甚至到了后期,大家都说,罗丹应当是想女人想疯了,因为他作品里的女人,身躯都太诱惑了太生动了,而且情欲的成分过高,分明就是他自己在性欲上得不到满足的投射,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纳闷地对身边亲近的朋友说,“可还有什么比想女人的身体更重要的呢?”因此卡蜜儿第一次到工作室来,罗丹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不可能只是师徒般单纯,而是终将共同消耗着彼此对爱情的饥渴和探索。只是在情义上,比卡蜜儿整整大上25岁的罗丹,一直忍不下心将他对妻子罗丝的爱与责任搁置不理,因为两个人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却终究没有正式的夫妻名分,而罗丹似乎也不愿意公开承认与儿子的关系,间中罗丹写过一封信给罗丝,信里面提用的都是避重就轻的词句,最后他也只肯说,“谢谢一直包容我的反复无常,我永远都是你的罗丹”——一直等到罗丹77岁那年吧,他总算正式把罗丝迎娶过门,遗憾的是,婚后第18天,早年和罗丹共患难的罗丝年迈去世,至于罗丹,也在同一年因肺病离世,双双为他们兜兜转转的爱情,一前一后,标上了惆怅的句号。而罗丹也在他的遗愿中表明,他希望以他那尊为人称道的“沉思者”,作为向他自己致敬的墓石。

或许这就是爱情吧。年轻时候的罗丹长着一张桀骜不逊的脸,身材虽然短小,但宽厚精悍,而且他有着十分阳刚的方整的额头和浓密的胡须,对于女人有着强烈的雄性吸引力,乍眼望过去,不是不像个其实可以单纯靠脸蛋在爱情的江湖上招摇撞骗的小混混。但更多时候,罗丹其实像一个口齿笨拙的工人,吐出来的句子都散乱无章,所提出的关于艺术和雕塑的独特看法,虽然犀利精准,但都无法像天生的讲师那样,一开口就像是一部滚动着的讲义,主要因为他出身巴黎的劳工阶级,年幼时所有的基础学问,几乎都是靠自学摸索,因此他后来一出手即惊动艺术界的作品,如果背后没有滂湃而浩瀚的天赋,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学历单薄的他常说,“我不是一个修辞家,而是一个实践者。”他这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遗憾是,他一再被巴黎最顶尖的法国美术学院拒于门外,虽然大家都把他的成就和米开朗基罗比较,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更渴望的是受到学院派的认可。

閃爍人性的悲苦和喜樂

但后来罗丹说过的一句话却是掷地有声的,他说,“在当上艺术家之前,先当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句话到现在还是他所有作品最有力的落款,因此在罗丹的雕塑当中,他总是持之以恒地在他的青铜作品巧妙地埋进人的本质,而人,理所当然就必须是复杂的、善变的、精于伪装的,这些正好都反映在罗丹的雕塑作品上,比如光线在物质表面上直射和折射时所产生的不同变化,比如色调的敏感和轻重的拿捏和平衡,比如适当比例之间的内在关系,没有一样不是顺应各种元素而完成创作的——而罗丹的雕塑所释放的震撼,以及每次和他作品面对面时依然接收到的一波接一波的余震,不过是解释了他的作品“只接受纯粹本质,排斥所有冗赘的枝节”,因为所有粗砺而有力的,才是最真实的。罗丹作品之美,不在他雕塑手法的熟练和大气,而是在于他善于观察和沉思,他的作品呈现的情绪都是凡人的,都是我们熟悉和经历过的,常常会电光一闪,闪烁出人性的悲苦与喜乐。因为雕塑对罗丹来说,“不过是压缩和突起的艺术,不会逃出这个范围。”而且他在巴黎市郊的工作室,现在已经成了对外开放的罗丹博物馆,感觉上就好像在一所保持得特别明亮干净的停尸间,里面摆设着许多雕塑好的手掌、手臂、小腿、脚板和头颅等,看看有没有机会嫁接到新的躯干上。

而应该不全然是因为罗丹的缘故吧——我后来开始喜欢上教堂。我喜欢千里迢迢,完全在预设之外,在旅途中忽然就遇见一座素昧平生的教堂。有一年在慕尼黑,暮色正慢慢地锁紧,我刻意避开复活节前夕喧闹的人群,坐到广场最边界的冰冷长条铁椅上去,缓缓抬起头,才发现一座线条笔直造型光裸的教堂,像一面冷峻的峭壁,在我眼前拔地而起,并且正冰冷地释放出适合去冥想、去把自己抽干抽净的气韵。特别是哥德式教堂,它的线条利落当中有一种可以感受到的充满怜悯的表情,比柔软更多了一份吸引人向它靠过去的诚挚,并且可以借助光线呈现出一种节制而简练的艺术风格,就好像德国的男人,他们的气派里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宛如一座宏偉不復雜的教堂

于是我想起罗丹的一位曾经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法国总理朋友里昂布尔乔亚说过,“罗丹本身就是一座大教堂”,他宏伟,但他不复杂。而且有趣的是,有好长一阵子,罗丹一直都把住的地方安顿在教堂附近,他喜欢被教堂的钟声包围的感觉,更喜欢通过教堂钟声去推算时间的运转。那个时候,他喜欢日日夜夜地造访教堂,而且习惯把新认识的朋友都带到巴黎圣母院去,然后不断地说着圣母院在建筑上的布局和格局,完全不搭理周遭那些把他认出来的路人对着他兴奋地指指又点点——

至于那些被罗丹雕塑出来的栩栩如生的人物,比如雨果和巴尔扎克,比如圣女贞德和维纳斯,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全都是罗丹个人情绪分子的裂变,因为像罗丹这么样一个西方雕塑艺术的转折性人物,只有在技术和欲望同时攀登上某一个点,他的创作高潮才会迸射出让人颤抖的力道之美,而他雕塑和刻画的每一尊肖像,才会宛如一个深刻的“沉思者”,安定在同一个神情和姿势里,和宇宙呼应,对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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