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前为董桥先生整理他的书房,最得意的两件事是为他理出了三大本初版的《小风景》,董先生厚我,以毛笔在扉页上长题了一段送给我一本,叫我好好收藏。另外一件事就是找出了《The Complete Poetic and Dramatic Works of Robert Browning》,那天傍晚董先生把书捧在手上特别高兴,说曾翻箱倒柜就是翻不出来。他随手打开扉页给我看,上有英文3行“Suh Hu, Sept.1913, Ithaca, N. Y.”,在中央又以中文写“卜朗吟诗集。适之”,是胡适的旧藏,书中还有“适盦藏书”朱文圆印。董先生说:“诗集中胡先生喜欢的诗句都划了线,生字典故都校正查考,有的是铅笔字,有的是钢笔字,从而可知胡先生的勤学用功。”还拿出早年徐云叔为他所刻“董桥欢喜”钤上扉页左下角,后来将这胡适藏本写入《苹果树下》,最近亦引入新著《读胡适》书中。
胡适是五四运动时的重要人物,是伟大的新文学舵手,他的〈文学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八不主义)影响了白话文学的发展与方向。《读胡适》在五四百周年纪念后出版,其实完全是一件巧合的事。并不是董先生有意要凑这百年热闹,只因2018年初,先生无意中得了胡适签题送张群的《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及一封信,他曾在我的《无字故事》中写:“戊戌孟陬二十五日君重来看新收《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函。此书得自台北拍卖会,系胡适修函题赠张岳军之珍本,八十八万台币拍得。寄来后由匠人做书函保护。”董先生请人做了书函,书函签条曾重写了好几次都不满意,可见他珍重极了,也高兴极了。过了不多久,董先生便决意重读胡适著作及他几十年来所作的胡适笔记资料,并托逸华代买了一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快递香港,从始“用功细读,写出心中想了许久的一本书。”
越读越佩服胡适
今年农历新年前我曾回香港,在香港勾留了几天,然明显不像往时董先生天天约我,我天天往半山上跑,这个新年前后,我只到过旧时月色楼四五次。我知道董先生为了写胡适,平且能推的应酬都尽量推掉了,日日伏案,当时已写得六七万字。董先生有一次把一叠沉甸甸的手稿拿给我看,说这些都是他读他喜欢的胡适,写他抄他喜欢的胡适的文稿。董先生闭门埋头三四个月,八十八回,13万字的《读胡适》,终于在4月校清样,除普通精装本外,还有少量的签名真皮毛边和光边精装本。
我5月11日回香港正赶上星期六的陆羽茶室的茶聚,得道群兄赠《读胡适》样书先睹为快。当晚回到家中已近中夜,然翻书夜读,至18回还是欲罢不能。对胡适先生越发敬佩,当下脑际浮现太史公的两句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用在胡先生身上也甚妥贴。董先生曾对逸华说过他写这本书“我避开学术路线,只写我爱读的胡先生。《读胡适》只是一个老人的读书散记,顺便描画时人时事的淡淡的山河梦影。”或许就是这“淡淡的山河梦影”最引人爱不释手。
余英时先生在收到董先生寄给他的真皮本《读胡适》后,也随即翻阅,次日回了一封长信给董先生,董先生给我看了,余先生虽说:“弟仅仅粗粗阅读一过,因淑平急欲拜读,不得不让给她,以后当再细看。”然在长信中,余先生对《读胡适》作了高度的评价,“……此书表面上诚是‘通俗’之作,但此所谓‘通’与‘俗’是从数十年的‘专’与‘雅’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全书八十八回都是胡生命中不同角落的素描,顺手拈来,无不涉笔成趣”,还提出了几点参考意见。我心里想,余先生这才粗略一读,我恐拍把书翻烂也写不出来。
对朋友晚辈古道热肠
我重读了《读胡适》3遍,每每读到罗尔纲、林语堂等章节时特别感动,胡先生即便早已名满天下,但对朋友晚辈都古道热肠,提携有嘉。胡先生为罗尔纲处处设想,书中引了两事,一件是胡先生家中常来客人,皆社会名流,因怕罗尔纲自卑,总不忘介绍他认识客人,还故意夸他两句。万一家中来宾太多座位容不下,便安排罗尔纲他家作客,免被冷落。这令我想到董先生与胡先生极度相似,董先生每在我临时回香港时,若刚好有饭局,他尽可能把我带上,常有意无意间向朋友介绍我是他学生,刚从台湾回来,那时的我当和罗尔纲的心情不分上下。另一件则是罗尔纲回乡省亲时,胡适回了他一封信,“命令”他不可向家中取钱,每月会给他40元零用,并寄他100元路费,如不够用,要他实告于他。
董先生有感而发:“……我几乎可以肯定胡先生其实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他花了太多的心思去迁就人家的感受……人生实难,人人都难,能够替别人化解一点难处也许真的是替自己化解了一点难处。”
在自家正处困难的时候,还义无反顾的帮助有困难的朋友,这是何等胸怀。胡先生一生都为人设想,想的都比别人多,甚至能割舍骨肉亲情,为的是给别人家多一个团圆,自己却成了终身的离散。
而当林语堂携家带眷到美国哈佛大学念书时,因林太太生病要开刀,没钱,打电报给胡先生,胡先生马上汇去500美金。后来林语堂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攻读博士时又遇困难,胡先生又寄去1000美元给他应急。林语堂归国后才从北大代校长蒋梦麟口中得知,这些救命钱是胡先生自掏腰包给他的,而不是北大。故在适之先生逝后,林语堂曾站在南港胡先生的墓园中缅怀胡适说:“……我们永远记得胡先生对朋友的这份‘无声援助’。”
读到陈之藩写胡适,分外肃然
我没有见过林语堂,但敬仰他,他的《吾土吾民》、《艺术的生活》早已读过,他女儿林阿苔、林亚娜合著的《吾家》更是看得有味。记起十多年前,我在台北遇见沈映冬先生,他知道我想藏一张林语堂书法,沈先生告诉我他有一张,是林语堂在1958年应马星野的邀请,于10月14日首次飞抵台湾,入往自由之家时所写,说:“当天晚上林先生只写了两张,一张写论语句给我,另一张写了一首诗给了沈风人。”还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给我看,于右任坐在林语堂的右边,两沈在左边,其他人在后围观,书法清晰可辨:“回首弦歌廿载违,山光楼影两依依。徐家诗哲冥鸿去,尚见苍鹰绕塔飞。”映冬先生给了我沈风人在美国的地址,叫试试写信问一问诗笺还在不在他手上。
晚年的胡先生和陈之藩的书简来往频繁,是忘年之交。有一年董先生拿了许多前辈学人写给他的信给我看,陈之藩给董先生的信也不少,当我读信,读到陈之藩写胡适的时候,分外肃然,陈之藩说:“胡先生的绝大与人不同处,是他看见朋友有一点可取,他就快乐。以为是他的成就。”“写那么一篇小文,竟使我哭了好几次。胡先生认为他把我弄去美国,如我当了乞丐,他似乎有责任似的。仁厚是他的本性,厚地所以高天。”
陈之藩为什么会去美国深造,这是缘于胡先生的鼓励,在1954年2月胡先生第二次自美国返台湾的时候,陈之藩去见他,胡先生一见陈之藩便问:“你几时回来的?”陈说:“我从哪儿回来?”“美国。”陈回:“我作梦也没有做到那儿去?”后来当胡先生回美国后,寄了一张400美金的支票资助陈之藩到美国。
胡先生是有慧眼的,陈之藩除了学业有成,曾在美国各大学从事科学教学研究外,也成为了知名作家,《旅美小简》中〈失根的兰花〉、〈哲学家皇帝〉;《在春风里》的〈谢天〉都深入人心。
当陈之藩得知胡适先生突然去世的噩耗,他悲痛不已,连课也不上,回到住处理出胡先生给他的信,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读信,以为先生还活着。后来陈之藩以写信的方式写了9篇纪念胡先生的文章。当时以至今日,读过的人无不感动,想到胡适先生的伟大人格,尤其是第四封信:“其实你不应该这样急于还此四百元。我借出的钱,从来不盼望收回,因为我知道我错出的钱总是‘一本万刊’,永远有利息在人间的。”
苏雪林是董先生的老师,她曾这样称颂她心目中的“现代圣人”胡适之先生:“胡先生有一个足使万人景仰的光辉人格,有一股卓立不阿,兴颃立儒的道德勇气,有一种异常诚挚的追求真理的热心,以及他光风霁月的襟怀。”而当你静心的读董先生的《读胡适》,你就会觉胡先生更宽厚、更热情、更真诚。
董先生今年77岁了,他从报业退而不休,至今笔耕不辍,每年出版一本有量有质的散文。他在电脑时代,依旧以500字的稿纸书写,涂涂改改,有时一篇写好不满意再重写是有的,我偶能读到原稿,从笔端的流动,常常能感受到作者思绪的起伏,遨游其中。而每年在香港书展的签书会上,董先生一坐下便全神专注,振笔为提前排队一两小时的董粉签名,一签两个半小时从不停歇,这不难想像董粉之众、签书之多,及董先生文章影响之广。
今年由世华媒体旗下星洲日报、南洋商报、中国报、光明日报、香港明报、明报月刊和亚洲周刊等7大媒体单位联办的“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揭晓,董桥先生在多位评审的肯定下,成为第15届花踪文学奖表扬的国际华文作家。这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实至名归,我想万千的董粉如我,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都非常兴奋。谨祝愿董先生永远健康,一支健笔为世界华文文学,时时写出温润人心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