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家。”——舒淇溜下楼,把她昏睡中的同性情人留在家里,对开着机车来看她的张震说。张震垂下眼,也不多问,顺从地把机车掉转头,递给舒淇一只安全帽,噗突噗突地就朝他家里的方向开去,而那一路上,侯孝贤的镜头死死地咬住张震不放,他蓄了羞涩而疏落的唇须,嘴巴抿得紧紧的,风用力地掌掴在他脸上,但我看见的是,他额头上绷得紧紧的青筋,全都是随时准备爆射开来的情欲,他巴不得马上把整张脸轻车熟路地埋进舒淇的胸脯,在柳暗花明的肉欲里劫后余生。
多奇怪。导演们好像都私底下约法过三章,特别喜欢把张震在电影里头设计成情欲的导体,让戏里的女主角明目张胆地勾着张震的脖子放纵自己。就连王家卫也是——他让巩俐把手伸到张震胯下,来来回回搓摩,张震整张脸涨得通红,眼珠子差点突了出来,既亢奋又悲哀,他知道,他只是一个小裁缝,不配伏在当红舞女身上翻云覆雨,他就只能把翻腾的情欲宣泄在巩俐打赏给他的那一只手里。但张震不知道的是,他脸上有一种介于坚毅与等待被开发的少年气,尤其是他那一双犹如在悬崖边上荡秋千的眼睛,对于稍有阅历的女人来说,显然就是一种情欲的挑拨,所以巩俐斜着眼睥睨,唤他“小张”,然后抓起他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按在她的腰枝上——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男人,是女人乐意把自己的身体猫过去,在被他征服的同时,也把一根绳索悄无声息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偶尔想把身体贴过去暖一暖的时候,就轻轻一扯。
14岁少年的超龄特深眼神
就好像当年杨德昌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早在4年前试镜的时候就把张震给定了下来,但那时候的张震实在太瘦太小,还常要坐到母亲大腿上撒娇,实在说服不了大家他会提刀杀死他喜欢的人。等到4年之后再会了一次面,张震已经14岁了,开始长身体,身形拉拔得恰恰好,如果不抓紧那个时候拍,张震恐怕很快就要风一般挣脱他青涩的少年期,但真正触动杨德昌的,是他对身边熟悉的电影朋友们说,“这孩子的眼神特别深,有一些我不懂得的东西在里头,好像在传达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我很好奇,这是在其他孩子身上看不到的。”结果电影拍完之后,有一天张震的父亲张国柱找上门来,劈头第一句就要杨德昌把他孩子的笑容和童真还回来,他对杨德昌说,戏拍完之后,张震完完全全变了另外一个人,眼神像一口井,神秘、冷峻、深邃,常常对着空无一物的窗外发呆,他熟悉的孩子不见了,其实是张震自己动手,提前扼杀了他应该懵懵懂懂的少年期。
后来我常在想,小四这个角色对张震的冲击到底有多大?他在演出牯岭街少年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春风少年郎,如果不是个子长得比一般同年龄的男孩们高,其实一点也不打眼,但他出奇宁静的眼神却给了我迎头痛击,因为他的宁静太过锋利,像一把匕首搁在桌面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幽幽冷冷的光,暗暗藏着深不见底的杀机。而我们其实都看得出来,张震明显有太多触了礁的故事搁浅在心湖上没有被捅开来,他只是习惯了在静默之中安然自若地溺毙他自己,一次,两次,三次,而那时候他的青春,几乎都是一叠叠扔在台面上任他去赌一赌未来,直至他开始迈入轻中年,岁月这才开始对张震慌了手脚,赶紧把他拉扯回正规一点的生活轨道上。
是角色选择了演员
我记得张震说过,演员是被动的,是角色选择了演员,而演员只是磨尽心神耗尽精力,让角色在乌漆麻黑的电影院里再活一次——因此他可以是苦练了3年八极拳,结果只有惊心动魄的3场戏,而在火车上遇到章子怡的时候就是他刺杀汪精卫失败受了伤,被章子怡及时抖开来的皮草冷裘救了一命的军统特务“一线天”;他也可以是介入梁朝伟和张国荣之间的第三者“小张”,那么青春,那么无邪,看上去就像一块干净而生机勃勃的陆地,平衡了两人之间的拉锯,而不是一座横跨巴西和墨西哥的伊瓜苏瀑布,激烈地冲散黎耀辉不懂得如何再去爱何宝荣的勇气;他也可以是学了整整一年围棋和日语,还留在日本模拟棋手作息,并且拍摄前必静坐半个小时以进入角色的“眧和棋圣吴清源”——比起“一线天”,张震无疑幸运多了,至少他为了生活而做的恰巧是他理想中的事,“面子”和“里子”都算是相符相应,不像“一线天”,终究一生都得屈就自己在一家叫“白玫瑰”的理发店当理发师隐藏身分。
因此张震到底还是赶在40岁之前结了婚。一个目睹过父母朽败不堪的婚姻的孩子,对结婚心存芥蒂、迟迟却步不前是绝对可以理解的事,可到头来他还是愿意为所爱的女人,像个凡夫,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人气沸腾的婚礼,几乎把全中国和港澳台的所有电影人都请来了——还好张震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也从来不热衷做一个完美的人,也不需要为了做一个完美的人而标新立异。一个太完美的演员,对于我来说,终究是怎么看怎么无聊。张震也不是贵族,他也从来没有掩饰他偶尔的痞子气,常常没戏拍的日子就在台北汲着拖鞋蓬垢着头脸到固定的小店吃饭,而且来来去去就那几家,都是从小吃到大的,但他还是坚持回到同样的小店点同样的小菜,即便那几家小店的菜都已经炒得东倒西歪,水准直线下滑,但他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因为他说,他是把一整个情怀都吃进肚子里。一个眷念情怀的男人,我老觉得他们一旦温柔起来,绝对可以水漫金山,地动山摇。
都在寻找另一个癫痫症患者
更何况张震一向很坦白,他的经济条件并没有大家想像中宽裕,拍戏拍了整卅年,他并没有因此飞黄腾达,主要因为他遇上的导演都特别慢节奏,都喜欢把一个镜头来来回回地磨,往往一两年下来,也就只拍了那么一部戏,产量少得让人担心,但他自己说,“我其实很懒散,性格上也温吞,其实慢一点好,慢一点适合我。”事实上是张震的自我要求太过严苛,以前他每拍一组镜头就看一次回放,老是磨着摄影师要求重来,恼怒自己刚刚不该眨眼的地方偏又把眼给眨了,还有讲话的速度有点太冲,把节奏搞砸了,有点搭不上那场戏的氛围。而私底下的张震话不多,喜欢静,也喜欢不被人留意,常常在拍戏现场,手里夹着一根烟把脸对正窗口边,把戏里的台词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老半天不说一句话,并且他总会逮到机会躲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看书去,而他看的书种类还挺杂的,一忽儿日本文学,一忽儿社会学,间中也看一些推理小说和人物传记,他说,看什么书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借一本书进入一种安静状态,把自己的心放牧到没有人可以叨扰的地方。
当然婚后的张震越来越明白,这世界哪来这么多惊天动地的爱?从戏里挣脱出来之后,男神充其量也不过是主管一家的土地神,他懂得的爱很浅白,需要动用到的爱也很小规模,只要两个人靠在一起,平实朴素地过日子,而太太完全可以领受他不拍戏的时候连头发都不梳,像个欧吉桑,穿件裤衩坐在客厅里喝啤酒,如果碰巧撞上《教父》3集连环播,他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可以动也不动一整天坐在家里对着电视,毫无羞耻地虚度时光,其实那也就差不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张震,就想起舒淇,想起舒淇在《最好的时光》里头是个癫痫症患者,把病卡落在张震家里,卡上面写着:“我是癫痫症患者,不要叫救护车,请把我移到安全温暖的角落”,而我们在初初结识爱情的时候,谁不都是另外一个人的癫痫症患者?一而再,再而三,为了一段可笑的爱情和一个不对的人,常常无端抽搐,也常常无端端的脑细胞过度放电,终究要等到遇上可以把自己镇压下来的人,才渐渐地恢复正常——其实张震也是,原来我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