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还是改变了主意,让管家回报原本约好的画商朋友说,“取消那饭局吧,你明天下午到我家来,我们喝茶。”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也画得少了,但火气还是很大,那些想要把他的画买走的中介,因为他远远大过作品本身的名气,在他面前还是得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他举起一只小小的白色陶瓷杯子,问客人说,“你猜我喝的是什么?”客人试探性地回答,“奶茶?”他马上对客人粗浅的见识露出一脸鄙夷,就像他这生人最不屑的就是那些为了追逐名利而哈腰弯背,丑态百出的艺术家,“不是,是樱桃梗泡的茶,别小看它,利尿得很呢。”也就那个时候吧,他老被膀胱问题困扰,夜里常常得爬起身五六次,就为了对准尿壶撒那几滴尿,并且他的魄力和他的创作力,都明显滑落下来,开始步态蹒跚地走在一条战战兢兢的下山路上。
可你也许不知道,名气日正当空的时候,锋芒毕露的窦加曾经是那么骄横霸道、那么呼风唤雨、那么不可一世,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回拒两届世界博览会的邀请,明明国家已经答应特别给他安排一间独立的展览厅,就只展出他的作品,他还是不为所动,而这当然也间接扼断了他其实早就应该被法国授勋封赏的机会——但他从不在意这一些,从不。他在意的是,画廊告诉他,有人开价近50万法郎把他那幅两个舞者靠在横杆上,旁边搁着一个浇花桶的画给买走了,他听了,眉头这才总算动了一动,说了一句,“不错,是个好价钱。”而且我记得年轻时的窦加曾经狂妄地说过,他就像赛马场上先拔头筹的种马一样,他很满意配给他的燕麦粮——他当然知道他是名种马。出名出得早,廿岁左右已薄有名气,并且因为出身名门,身上流着贵族血统,并且自小不断在拿坡里、巴黎、翡冷翠、意大利等高度文艺养分的城市打转,多少养成他不可一世的脾性,而且他在文学方面也挺有天分,是个遣词用字十分凌厉的书信家,读他写给家人、画家朋友和画商们的信,就好像在读那个时代的艺坛野史,生动得宛如一出电影剧本的初稿,甚至连一封向画商追讨余款的信件,也写得像一篇美丽的散文,我经常怔怔地从书里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彻彻底底被他孤芳自赏的形象迷倒,他太懂得用他独有的飘忽不定的个性,勾勒出年少得志的艺术大师的线条。
尤其是,年轻时的窦加长着一张文艺复兴时代王宫贵族式的脸:高雅、俊秀、精致,并且对衣着十分讲究,喜欢穿着彰显他社会地位的装扮,包括出席酒会或饭局,一定不会忘记戴上手套和高帽,意气风发地显现出高贵又知书识礼的年轻中产阶级形象,只可惜窦加终生未娶,没有情人。即便到了后来,窦加还是改不掉他刁钻的习性,有人邀请他出席饭局,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可以,但请听好,到时桌子上是不是有一盘没有加上牛油的菜肴?你们要记得把猫咪和小狗关起来。桌子上不能有花,女性宾客不能喷洒香水,我不想餐桌上烤得那么香的面包沾上某某夫人的香水味,如果这些都没有问题,请确定在7点半钟开席,我会准时到。”所以他对逐渐老去的恐惧是绝对是可以理解的,当他开始面对老年生活的开端的时候,他刻意离群索居,卷缩在阴暗的一角让孤独蚕食,并且躲起来断绝与朋友的来往,他觉得他自己在妨碍着别人的青春,已经不再锋利,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老年以后越来越烦腻、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笨拙,只懂得愚笨地微笑的他自己。
更何况窦加是一个特别爱面子的人,就算老了,耳朵有点聋,眼睛也不复灵光,视力更是疲弱得连走路也需要依靠拐杖了,他的脾气还是倔得很,有好几次和朋友吃完了饭,他想要一个人慢慢的散着步回家,也顺道活动一下越来越僵硬的双腿,朋友们听了马上反应,“那好啊,我们陪你一起走一段好了”,但他坚持不肯,还当场大发雷霆,谁也不准跟,因为他特别介怀大家都觉得他其实已经老得需要被人搀扶才出得了门了,因此朋友们只好噤声,迅速交换一个眼神,都放轻脚步,远远地在后头跟着他,怕他迷路,也担心他摔跤——于是镜头拉开,只见苍茫的暮色底下,他又长又银亮的头发和胡须,被黑夜映照得闪闪发亮,远远看过去,多么像一座孤单的光标,正缓缓地向更黑暗的黑暗前进和移动,然后随时都可能就此静止不动。而他虽然老了,但在打扮上还是保留了巴黎贵族的做派,一点也不马虎,戴一顶圆帽,身穿长长的斗篷,全程都依靠拐杖带路,并且一路都只敢挨着墙角走,那拐杖还不时“哐啷”一声,打到了屋墙,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些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的朋友,看了心头一紧,忍不住鼻子发酸,那个年轻时脾性风风火火、才情咄咄逼人的窦加,真的老了,老得像一颗慢慢陨落的星星,我们已经预先看到他开始往下直坠的导航线。
想要光芒万丈但又保持神秘
但我还是一直喜欢窦加的。喜欢他骄纵蛮横的个性,喜欢他不可一世的才华,喜欢他年轻的时候说过,“我想要光芒万丈但又保持神秘”。而且年轻时的窦加实在俊美有加,脸上留着一撮温柔的贵族络腮胡,而且眼神总是忧心忡忡,并且他在30岁之前,一口气花了10年的时间为自己画了15张自画像,每一张的神情看上去都那么相似,带点对生命的疑惑,又带点对人性的冷漠,然后31岁之后,他就决定不再给自己画自画像了,他说,“够了,我开始对自己的长相不耐烦了”,而他其中一张最著名的自画像,人物的姿态正是模仿安格尔一幅有名的自画像,到现在一直都被巴黎郊区香堤依的康第公爵博物馆收藏。至于安格尔,是窦加终其一生特别仰慕的一位艺术大师,他常常把安格尔的艺术主张和教训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什么都不肯轻易松开,安格尔告诉窦加,“年轻人,记住,多画线条,要画很多很多的线条,然后在创作的时候,有时候依靠记忆,有时候现场写生。”结果自此以后,窦加的作品开始挣脱重复地绘画肖像,反而慢慢地向场景写生靠拢,用最写实的画风,画出最印象派的氛围。但窦加的绘画天分是惊人的,他可以一面聊天,一面完成一张接一张新画作的初稿,而且学画肖像时,他对自己的训练十分严厉苛刻,不断练习如何让模特儿待在一楼,而他却在二楼作画,以便培养自己完全依靠记忆画出模特儿的外形和表情的能力。
因此即使你不认识窦加,只要站到了他的画面前,也一定会惊叹于他的每一张画作所反射出来的那一瞬间的当下感——仿佛在他作画的当儿,你凑巧闯了进去,置身在画的场景当中,并且目睹了一切循序渐进的定格与发生。我好奇的是,到底需要焚烧多少个昼夜,到底需要耗损多少份心神,才能够一笔一画,一影一色,一收一放,把他那尊写实得让人不安,并且生动得接近诡异的蜡像《十四岁小舞伶》雕塑完成?我很是喜爱那尊小小的、踌躇满志的小舞伶,看上去是多么的传神而拟真,窦加给她穿上真的纱裙,头发也结上真的丝巾,而她的下巴微微昂起,双腿扎好了舞步,仿佛音乐一响起,她马上就会踢踏着舞步向着舞台的灯光旋转跳跃过去。常常,在艺术面前,窦加贵为19世纪晚期,印象派当中唯一受过正统训练的“新绘画运动”领航人,会自动收敛起他的傲慢,垂目俯首,供奉他的虔诚,以娟秀而隽永的写实手法,将法国近代生活的场景、片断和景象,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而好像窦加这么一个惊涛拍岸的艺术大师,只有在画板面前,他才会“必诚以敬,宜恭且哀”,用谦卑来祭奠在他的画里再活上一次的灵魂,其中包括肢体曼妙的芭蕾舞者,全神贯注的赛马骑师、沐浴中的俗世女人、等待恩客的低层妓女,我们都看到他如何替他画里的模特,在这个喧闹的、零乱的、荒谬的现实场景,找到一个可以让他们安身立命的位置,并且让他那显微镜式的观察,在画布上完整但暧昧地开枝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