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Toni Morrison(1931-2019),8月5日去世了。她是美国非洲文学重要作家,1993年成为首位非裔女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如果你不了解摩里森,我们有马华作家贺淑芳为你解读。
宠儿的眼睛看哪里,丹佛就朝那里望去; 可是那里漆黑一片,别无他物。
“谁的脸?是谁?”
“我。是我。” ——摘自何文敬译《宠儿》
“那不是一则可以流传的故事。”这世上,并非一切事件,语言都可叙。不过摩里森总能为这些艰难的追忆,调度前后时空。拉回那些被排挤到边缘的过去,这正是文学书写的未来。1970年,摩里森出版第一本小说《最蓝的眼睛》时,她已经38岁,离婚,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纽约出版社任职了好几年。从最初编教材到后来勤于发掘年轻作家,已有建树,当时还是出版社罕见黑人资深文学编辑的年代。
她从第二部小说《苏拉》开始,就写出让人惊叹不已、时空叠展得异常绵密的小说。角色们从不同的时间点上追忆倒叙,小说就是一大丛回旋萦绕的回忆。所有的人与事都过去了,正因其逝,地方、空间、事物与情感,才把人魅惑垄罩。回忆登场的舞台,是一座黑人聚居的虚构城镇。这城镇始于一个甫获自由的黑人农奴,从主人那里获得的贫瘠山坡赠地。但随着主角苏拉于1940年死亡、以及白人计划兴建高尔夫球场,这座城镇也行将消散。
抵抗市场的文学观
但创作来自内在是什么意思呢?写自己要写的,并不是指全然不关心他人。小说是门写给远方﹙不是指地理人群意义上的远方,而是指相对于自我这洞穴外边的“远方”﹚的文学,从内在渡至外边——到他人与社群那里去,也从“既知”探索到“未知”的灰色地带那里去。故而“内在”,指向那种抵抗市场趋势、政治干涉、父权体制或僵化的文学观,绝不妥协的内在抵制力量。全世界的女性小说,体现出来的特质与文学理念,繁茂多元,她们丰沛的想像力与各自独立的文学主张,犹如自然生态繁茂且殊态各异。如布朗修所说的,文学必须渡越到外边,也唯有当作者从文本里退让出来,才能让出空间给读者进驻到里头去。
吊诡的是,越是能够从自身生存脉络﹙历史、当代、语言、地方等等﹚具体明确地写,就越能流传甚至跨界。摩里森固然不写附属于白人文学的黑人文学﹙不能为了吸引白人读者而致力舞现黑人的异文化情调﹚,但她也不屑跟风50、60年代以来海明威、费兹杰罗等人写个体孤独与疏离的城市文学。她判断这些白人男性作家写的现代文学,没有她要的东西。在一次受访报道里,摩里森说,像海明威、费兹杰罗那样,书写城市的方式,对她而言是不足够的。对这些作家而言,仅需在落笔时一提城市的名字,就足以注入主人公置身的城市氛围,但对一个黑人来说,同样一座现代的城市,却垄罩着全然迥异、更为辛酸难叙的记忆与滋味。
与白人不同的叙述方式
摩里森说,“我们”﹙即大部分黑人﹚的生活和文化,都从散居各处的城镇积淀而来,并不只是大都会而已。黑人的语言、文化特质、神话与歌谣音乐,几乎也是南方的。为了写出黑人文学中的城镇生活,摩里森说她得寻找跟白人文学全然不同的叙述方式。这份关切全然是现代的,书写工业革命之后的黑人中产阶级,小说需要新的画像去取代旧日画像。这群像图也是必须得从内在的良知与意识而来。作家得一行一句实现自己想要的书写。这股创作能量并不从外边来,它来自内在,不为市场主流或讨好读者趋势而写,才可能开创出自身独具一格的书写。创作者固然可以吸收文学的经典艺术成果,甚至吸收广大出现在流行文化诸如电影、电视剧、流行歌曲中的陈腔滥调(cliché)。但吸收不等同于模仿,其差别就在于文本对素材的消化与重构脉络的层次。拒绝模仿与膜拜,如同拒绝被殖民,或掉入那犹如法农笔下的,相对于另一个强大文学系统而对自身文化的自卑心理。艺术创作,就如自愈者才能治疗他人。
多线叙述,追溯三代
在采访录《对话》里,摩里森如是说﹕“我不能写一个悬浮于真空中的家庭或个人,我得知道其家人从哪里来,以及那些地方的意义。”她的小说前后盘叙,多线叙述,追溯三代,各从不同的时间年分,围拢、穿织,让人看见创伤是如何历代延续、承担,因而自爱与爱人的能力才变得如此匮乏又艰难。有时光从取名就可感受自嘲智慧。在小说《苏拉》里的婆婆,有一阵子她把所有镇上出生抱来给她取名的婴孩,全都名为迪威(Dewey)。这些迪威们长大后,只会爱他们彼此自己而不会爱别人。
《苏拉》里写一座虚构的城镇谷底﹙Bottom﹚里的人事,里头有个在一战后归来的老兵,自1920年以来,每年1月3日总会摇铃穿街,一边唱歌一边宣布这天是“全国自杀日”。摩里森在解释这城镇的虚构性质时,说它聚合的黑人生活丰蕴,于她熟悉得有如“流动的盛宴”,这词语虽来自海明威的小说书名,却转移了譬喻的脉络,意指那些白人作者如海明威所不能涉入的黑人生命意蕴。主角苏拉,来自奇怪的家庭。从她的祖母、母亲到她自己,3个女人都渴望男性的爱,与很多男人有性关系。苏拉小时候回家,撞见母亲在与男人做爱,打那时她开始知道,人的存在牵缠着身体与欲望之间的深渊无底。苏拉后来长成一个对他人漠不关心,让黑人社会简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的一个怪物。她跟许多男人,包括白人男子做爱,甚至也跟好友的丈夫上床,使好友因此离婚。那崩溃的隐密线索似乎始于,童年时某次她们在冰上玩游戏,失手使邻居小男孩死亡的意外事件。虽说是出于意外偶然的死亡,她们共同隐瞒起这件事。此后,两个女孩的人生方向各自迥异。小说从这道宛如冰雪地中的深深裂隙,倒叙回两家人的母亲、祖母、兄长、父亲各自不堪的失败经历,小说打从核心严厉批评了父权制的常态秩序。她消解那核心,不是通过示范理想的女性主义,反而是透过崩溃的失败人生,也意识到,苏拉所做过的那些事,自己或任何一个看似“健康正常”的女性,也有可能会做的——意识到这点,那些被视为异己或异质的因素,并不多么他我之间截然二分。身而为人,从欲望与心灵深处,恐怕相似共通点也很多,也才因此有可能交流。
男女相遇,丰富性别世界
批评父权制度,并不等于说男人就是敌人, 也不是为了消除另一个性别的存在,而在于其本质化二分僵固的等级制度。“男性与女性的相遇可以丰富彼此的性别世界,”此外,基于黑人男性在白人文学中的刻板呈现,使她很敏感,没有办法像白人女性作家批评男人那样地书写黑人男性,而且“没有男性的世界,也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因此,她写作上要实现的,是可以相信为真的人物,无论那个角色是男性或女性。如《所罗门之歌》以男主角奶人为叙述主线,从他出生、恋爱、对女朋友始乱终弃、乃至到出走寻宝,结果他只寻到骨头,而非黄金。从这一袋骨头里,他一点一滴拼凑回家族失落的记忆,发现自己实在不懂得爱。“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会因为残酷地剥夺掉一个爱他的女性的生命,而麻木不仁、不感痛苦。”因之在漫长的旅途里,奶人逐渐学习放弃自我的防卫。在旅行终结时,小说没有明确的结局,暧昧地衔接回小说开头,那句黑人会飞的民谣。小说保留了几乎是无止境的丰盈歧义。
小说无须为读者解答或赋予明确的抉择。因为对事物差异的看法,也就是体认这个世界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在大部分情况之下,很多看似二择一的命题,根本不是必然冲突的命题,只是维护父权制与异性恋二元对立的秩序观念才导致如此。欲望的杂芜在人性里本来就并存,其实本无错,是父权制建立的规范,才模塑出洁癖的秩序。
二分对立导致的盲域,不仅见于族群政治,也存在人际乃至到爱情、自恋、家庭暴力与婚姻之中——如同白人对黑人投射的偏见与歧视,源于可怕无法逃避的虚空。在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罗里,那些意欲借由扭曲他人、不去理解、不愿去认识,就毫无脉络地任意歪曲抹除他人的偏见意图,不也面临这份空虚?在《宠儿》之后,她写的《爵士乐》﹙Jazz﹚创造了一部无法指涉叙事者为何人的小说,我们读完整部小说,仍然无法判别这把不可靠的叙述声音到底属谁。小说一开头就是“嘘,我认识那个女人。她就住在莱诺克斯大道上……”。到结尾,这把全知的叙述声音再度自我调侃:“我就是那个暴风眼”。但这把捉摸不定的声音,也是摩里森所创造出来的,与白人文学全然不同的另一个声音,它爱城市,喜欢城市,但又同时能够诉说前因后果,知道黑人们来到城市之前的历史过往。创造的能量,源自意识到空虚,对主体所欲逃避的忌妒、历史阴影与空虚都有了自觉,“创造我,重新创造我”,把曾经遭受过的抹除克服,重新创造小说的叙述者﹕“因为,看哪,看哪。看看你的手在哪儿。”这里不说头生,只说了写作的手。
延伸阅读
·最蓝的眼睛:11岁黑人女孩琵可拉祈求自己的眼睛能够变蓝,以便看起来像金发碧眼的孩子那样漂亮,那样讨人喜爱。琵可拉以为这样能使其人生从此不同。
·苏拉:记叙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到黑人民权运动方兴未艾的1960年代,一个谜样的女人和俄亥俄州梅德里安小城回荡不绝的爱与恨。
·宠儿:70年代的一则报道:一个女黑奴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原因为不让孩子遭受奴隶制度的迫害,系狱的她依然坚信自己没错;此书即由此报道延伸而来。
·所罗门之歌:作者转化了“成长小说”的传统,运用“飞行”和“慈爱”两个主题,阐述黑人所受到的压迫及忽视。“飞行”代表逃避或对抗,“慈爱”则代表黑人社群未能说出的愿望。
·爵士乐:以鲜明热烈的音乐为背景描述着20年代,纽约黑人住宅区的生活型式,在一个充满机会与诱惑的都会,一个吸引南方黑人寻找梦想的发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