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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019
【第十五届花踪文学奖马华散文组首奖】洞/蔡晓玲
作者: 蔡晓玲

圖◆Katarzyna Bruniewska-Gierczak

三十二岁的六月,我搬入人生第一所房子。

离上班的地点很远,在半山腰上的公寓,我马力一千的车子要呜呜呜像西绪福斯一样吃力把大石头搬上去。

停了车子以后我习惯性地检查轮胎,抬头总能看见停车楼层外正在开发的山坡,是我小时候习惯的风景。公寓屋主的微信群组还曾经有人上传蜥蜴在停车楼层步行的影片,蜥蜴皱褶苍老的脸无法抵抗身后轰隆隆的工程,它缓慢地往山野走去,它不知道那一片可供藏匿的山野终究会消失。

三年前放订金的时候是没打算住的,于是我在拿钥匙以前一次都没造访过,这里出乎意料的荒凉。人生总是出乎意料。

我买下的单位是住户楼层中最低的,价钱最便宜,用来投资最合适。如果一早打算自己住,我会选择高楼层,可以远眺吉隆坡的夜景,都市的满天星辰当然是万家灯火。结果如今我拉开客厅的窗帘,只能见到隔栋停车楼层中的车子,比看闭路电视还要无聊,于是恒常拉上窗帘蜗居在公寓里。

我的公寓没有找设计公司设计,我的积蓄不多能省则省,唯有不断参考网上的设计,有几个关键词:日式、极简、小资。选购的吊灯、壁灯、LED灯,全都是米白与昏黄色调,成日浸沐在酒精里。连沙发和电视都没有,我简单蹲坐在坐垫上捧着一个瓷碗打开电脑看日剧吃泡面。有时躺在冰冷大理石地板上看风扇转旋,耳边还有日语呢喃地对我说:ただいま。

今天的日子过得极简单,是属于一个人的。

身在婆罗洲家乡的母亲无法理解我一个人居住的决定。家乡的星辰是星辰,晚上也常有萤火虫来光临,平日的晚餐是同住在一个屋簷下的一家人一起吃,必定有鱼有肉有蔬菜,周末是更大的家庭聚餐,节日是更更大的家族聚会。生活形态像蛛网一样盘缠连结,或是漩涡不断往外扩展,如果你将秘密说给家乡的树洞听,你会发现那根本是一个传播千里的扩音器。于是母亲无法理解独居的女儿,觉得女儿可怜极了,迈入孤独终老的命运。

“你知道女人独立买了房子就更难找到男朋友吗?”

女人成年了如果不结婚该何去何从。

家乡的房间在我离乡背井到吉隆坡读大学以后便逐渐不是我的了。一开始房内多了许多不属于我的东西,为了保持客厅的干净或家人不舍得丢弃的杂物都堆放在那偶尔才回来的女儿房里。后来随着兄弟姐妹结婚生子,农历新年团聚的时候房间当然以有家眷小孩的人为优先,那没出嫁的女儿可以随意塞在屋内任何一个角落,她便没有了原生家庭中的房间。

“妈妈你知道吗,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我一个人住,而是我并非一个人住。”我几近崩溃地拨电话给母亲。

无论打开什么话题,母亲总能导向这一条路径:你在大楼电梯有遇到什么人吗?有年轻男子吗?你隔壁住了什么人?有年轻单身汉吗?你有去楼下健身房运动吗?有年轻教练吗?你有去附近的佛堂吗?有年轻师兄吗?

——不知道。但我家浴室有无数神出鬼没的蟑螂,它们全都是深褐色的,拇指指头与食指指头合起的体积。

在我入住新家的几天后,打开卧房浴室大门便惊见地板上有仓促奔走的黑色小物,我急忙把门关上到另一间浴室洗澡。随后常有诸如此类的戏码,洗澡的时候发现它停在花洒上,如厕的时候它从浴室窗外飞进来,洗抹把的时候它就在马桶旁边侍候。

我人生中倒是一次都不曾打过(甭说打死)蟑螂,一种极丑极臭的生物。

后来发现只要不动声色把浴室门合上,隔天天亮它或它们都会自动消失。

我上网搜寻蟑螂的习性。喜欢潮湿,喜欢黑,喜欢洞。

于是此后进浴室以前我必先开灯,默数五秒以后才开门。我尝试预告它们说:嘿,我要进来了,请藏好。

“如果你有老公就不一样了,可以帮你打蟑螂。”母亲的结论。

我在脸书上写下遭遇蟑螂光临的贴文,立即有英雄好汉献计。多打扫。雨季过了就没事了。借你猫。用报纸狠狠拍下去。准备几罐杀虫剂。用洗碗液。用沐浴露。用肥皂水。用班兰叶。买驱蟑螂的装置。杀蟑螂的毒粉。淋烧水。

除了用报纸这一招要直面蟑螂我不行,再除了借猫怕猫误吃毒粉会滥杀无辜也不想以外,对付蟑螂跟宁缺勿滥的择偶原则相反,以上种种我尽量采用。

我曾经深究过为何我如此惧怕蟑螂。上网搜寻竟发现一个有趣的心理学调查指出,外貌协会的人必怕蟑螂。这我不敢确定,但确定的是我无法忍受蟑螂的气味。

我用肉眼无法企及的黑色身影,我的嗅觉会先抵达。我戴着眼镜神经兮兮用花洒洗澡,即便肥皂涂满全身我依然可以闻到蟑螂自带的气味,它们潜伏在我看不见的相同空间。

我在夜市买了好多包专门杀蟑螂的金色毒粉,洒在排水孔周围发亮着。我又从同事家里拿回一整袋的班兰叶,像驱邪的人在屋里各处猛撒班兰叶当平安符,南无阿弥陀佛,慢走不送。空气中多了毒粉的饼干味道和班兰叶散发的粉味,我对气味的浪漫想像从此消失殆尽。像《堕落天使》中李嘉欣与莫文蔚擦身而过的瞬间,李嘉欣马上从对方身上的香水味指认出她与黎明的关系——我不习惯从别的女人身上闻到他的气味。我曾经如此迷恋的电影场景,或百读不厌的小说,那用气味来记忆的米亚或巫女,如今她们全都在闻见与抵抗蟑螂的气味以后花容失色的怀疑爱情。

我已经不带任何外食,不存任何干粮,每天回家仍不乏吃了毒粉垂死在浴室排水孔旁的蟑螂等我,比情人还专情。我用扫把扫进畚斗把它们冲进马桶眼不见为净。

请了几天假期回乡参加表妹的婚礼。母亲在亲友面前拜托大家若有好的对象不妨介绍给我。

“妈妈请你不要这样!”我趁车里只有我俩独处的时刻与她摊牌。“我现在过得很好。”

“结婚有什么不好?”

“那我不勉强你改变想法,不过你不要在我面前跟别人这样说,我觉得很丢脸,好吗?”

“好。虽然我还是觉得结婚比较好。”

比较好。我曾经想过比较好这件事。如果你有选择的权力,是否站在人群的那一边比较好?

脸书不断提醒着你的人生和别人有哪些交集哪些错开。大学毕业打勾勾,姐妹聚会打勾勾,朋友结婚了打叉,朋友生小孩了打叉。

我的脸书最常分享陈绮贞的歌,用梦的语言唱着我坐在椅子上看日出复活,我坐在夕阳里看城市的衰落。我只能最不媚俗地活着,把那些结婚生子都划为最世俗的东西。贴文写说:我想躲在一个无人的黑洞里,将我的秘密用盖子隔绝起来,我不要任何人来打扰我。

我从家乡回来以后,发现浴室墙上多了许多蟑螂的排泄物,仰头竟发现在连接热水器水管的洞口边有触须正在飘荡。可以想像那里有一只安逸的蟑螂,以为自己藏匿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不被看见,敌在明我在暗。

隔天我找管理层用矽利康填满这个洞口,我要封死它们在里头。

那以后我不再看见蟑螂,但我听得见它们。它们从热水器后面的空心夹层走到天花板上去,夜深人静我依然听见它们就在我上头步行,嘻嘻簌簌。

某天熄灯上床就寝,突然听见孜孜孜的声音,暗黑中有身影从冷气机旁飞落。我立即亮灯擦看,是蟑螂。我开启冷气机,熟悉而专属于蟑螂的气味顿时扑鼻而来,冷气机内有引擎卡住的声音,而后蟑螂一只一只滚落下来,我当即拿着杀虫剂向四散开来的蟑螂狂喷。面对满室昏死过去的蟑螂与杀虫剂的熏香,我终于崩溃大哭,我不知道人生为何要面对这些,我想跟大部分的人一样岁月静好。

找来专业的杀虫公司为我处理。听说毒气会打乱它们的脑神经,蟑螂吸了毒气以后满室乱窜,甚至不辨方向地发疯冲向我。

我连夜逃到朋友的家去住,我又再次变成没有家的人。

之后我常梦见庞大的蟑螂乌云在我头上,它们的军团万千,用触须打捞所有从房子内部穿透上去的亮光,啃食浅薄的板屑想要破墙而出。我一人在它们底下卷缩睡去。如果今天我们之间破了一个洞,并不是蔡明亮电影那样李康生递给杨贵媚一杯水,而是它们会将我整个吞咽下去。

偶尔我也梦见我被关在一个没有门只有一个小窗的房间。那里住着我和一个短发的女生,女生喜欢弹吉他。吉他的圆弧度似风景画上的山坡,我用窗外照射进来的朦昧微光看见她修长的手像鸟飞翔在山坡之间,永远都是生日快乐的简单和旋。窗外不时有人走过,用好奇的眼神观看我们,他们伸出手来指着墙上。我回头跟她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贴我们的照片在脸书上?

她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来。

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我不断往潮湿里去,眼眶中的、脸颊上的、舌尖上的,枕头上的、抱枕上的、床单上的,眼泪。然后一模一样的落点再重复一遍,却是身体欲望后的潮水。在梦中会莫明下起雨来,窗外的雨将房间浸湿,我黏答答地朝窗外大喊救命,这时都没人经过。

我回头跟她说:我想游出去了,我不想待在这里。

她发狂般拽住我的脚,我的脚蜕变成一条鱼尾巴让她怎么都抓不住,我从她手中游离开来。

她的声音在水中隔着一层玻璃模糊不清,也像是记忆中回荡不去的余音。她说我会寻死,遗书上要把我们的事公诸于世。你怕了吧?你这个胆小鬼。

我是胆小鬼吗?我猛力把盖子打开,梦就醒了。

一开始死的是大蟑螂,越小的蟑螂越慢死,最后只剩下蚂蚁大小的蟑螂婴儿。待蟑螂的尸体越来越少以后,我请专人帮我清洗冷气机。清理出好多好多的蟑螂蛋,那些未来得及孵化的胎儿,被我全丢进垃圾桶。一只蟑螂在清洗的过程中从冷气机机体内掉出,我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越过工人冲到蟑螂前拿起脚下拖鞋用拍蒜头的方式将其拍烂,干扁与地平躺,它四肢分解流出褐色的液体,和着流水一起流入深黑的排水孔洞内。

在旁的工人用惊讶的语气跟我说:小姐,已经死了的。

工人离开以后,我把冷气开至最低温,伏下身子用抹布擦拭地板。不想有任何药物残留在我的房子内,床褥和坐垫喷了消毒药水,杯子碗碟浸泡在装满肥皂水的洗手盆内,把床单塞进洗衣机倒入两大瓶盖的洗衣液搅拌。我把薰衣草芳香喷雾剂插入插座,香味在八百平方尺的室内扩散。

薰衣草的味道提醒我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不在北海道,而是一家在台中的薰衣草园。那一家薰衣草园标志上有一对手牵手的女孩。我买了泡泡液,可以吹出圆满的泡泡,泡泡飞升在空中很久才会喀嚓破掉。

我上网搜寻闹过蟑螂灾的房屋要特别注意什么,搜寻结果显示蟑螂蛋的外壳是可以抵抗毒气的,所以它们不会全死。在搜寻列表下有此电脑的搜寻记录:蓝色是最温暖的颜色。紫色代表双性恋。绿色的向光植物。

“妈妈,我搬回我家了。”拨电给母亲交代我的行踪。

“我觉得你找个伴比较好。”母亲不改自己的台词。

(是啊,妈妈。男女不拘,谢绝虫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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