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近两年的事吧,我也记不真切了。李安大抵为了新片宣传,勉为其难地接受中国某杂志访问,而杂志指定的造型师担心怠慢了李安,撒下天罗地网,特地把爱马仕的外套和欧洲最顶尖男装名牌,都一口气给调了回来。排场之浩荡,品牌之威武,恐怕是一般男人穷其一生都够不上的终极奢华——李安乍见服装推架上来势汹汹的衣服,也只是笑,腼腼腆腆的,一如既往,也不推辞,也不抗拒。结果照片拍了出来,那些所谓的高端时尚也未免太欺负人,把李安的肩膀,不留情面地给狠狠压低了两寸——其实李安根本不需要劳师动众的造型师,他一站出来,本身就是一种“造型”,甚至连“李安”这两个字,也已经出脱成一句独当一面的形容词,用来恭维别人气度儒雅,也用来赞叹一个人的才华逼人。
但我特别感慨的是,杂志封面上的李安,已经不再是站在竹枝上把剑舞得虎虎生风的李慕白,他原来没有想像中耐老,摄影师的镜头“吼”一声推过去,李安和他一头灰白的头发都不擅面对镜头,被吓了一大跳。间接让李安看上去特别的憔悴,也特别的显老,并且岁月的暮色,正紧紧地向他四面包抄。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加深了、变宽了、错综复杂了,但庆幸的是——李安还是维持书生式的温文儒雅,笑容微苦带涩,并且以他一贯的节奏和调性,彬彬有礼地准备接待铺展在他眼前,荣辱与共、哀乐中年的后半生。
最重要的是,李安这一趟的访问特别带上了小儿子李淳,而李安在很大程度上,其实跟所有的东方父亲没啥两样,和儿子的关系始终保持着一大截客气而礼让的距离,并没有十分的亲密。李淳说过,李安只跟他说过一次“I Love You ”,那一次还是因为他压抑的叛逆突然连环性爆发,父子俩必须勇敢地坐下来,把自己用力地向对方打开来,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安用的是英语,所以多少减低了间中的别扭——我常觉得,时间虽然狡猾,但有时候它的狡猾也不无善意。就好像没有人想到,当年李安把自己的小儿子拉来,客串演出《喜宴》里为赵文煊和金素梅的新房蹦蹦跳跳压床的那个小男孩,眨一下眼就28岁了,甚至开始在他父亲导演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争取到一个对白不足10句的小配角。对于儿子摸着石头过河的演员这条路,李安除了站得远远的,暗暗打点,偷偷保护,能够做的其实并不多。李淳也从来没有要求父亲替他搭桥铺路,竟也凭着磕磕碰碰而来的机会,在台湾金马奖被提名角逐最佳男配角。
而小时候,李淳看见的李安,在记忆中都隔得远远的,印象并不是太真实,“那时家里没有书房,爸爸老爱坐在厨房里的大餐桌上写剧本,一边写,一边对着厨房里的窗口发呆,常常魂不守舍。”他根本不知道当时李安心里头来回盘旋的其实是“要不要放弃”,“该不该把剧本寄出去”?就算到了后来,拍响了《卧虎藏龙》却经历了《绿巨人》的滑铁卢,李安一度十分彷徨,甚至想过就此退隐,结果父亲搁下一句,“你必须回去纽约,你必须继续拍下去”,这才逆转了李安下半生的剧本,但也给李安留下这一生人没有办法弥补的遗憾——李安接住了父亲按压在他肩膀上的期许,飞往美国为《断背山》勘景,两个星期后,父亲逝世,李安没有机会见父亲最后一面。这件事后来任何时候在李安面前提起,他都会马上把脸转向一边,永远都没有办法稀释他的哀恸。
把心事都积攒在心底的男人
很多时候我在想,男人也有男人的委屈,只是因为角色的安排和形象的树立,让他们没有办法抽出时间放开自己,好好地来一场地动山摇的哭泣。就好像李安在剪接室看《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成片,霎时间所有的压力和委屈都涌了上来,李安一时没有忍住,在剪接室里痛哭——美国剪接师体贴地站起身,把门带上,让李安一个人留在黝暗的剪接室里面对自己、整顿自己、放过自己。没有一个男人身上不曾压过一两桩压根儿说不出口的心事。一个懂得把心事摞在心头上,比如早夭的梦想,比如中年危机,比如三番四次丢失的自己,不动声色地与心事共眠共舞的男人,才是一个基本上健全的男人。而每个男人心中,其实都藏着一个李安,只是一直逮不到机会将他释放出来而已。即便李安有时候也在想,如果做人能够做到像玉娇龙那样子该多好,既然得不到,又既然输不起,干脆把自己推下悬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表面上看似毁灭,其实是升华——升华了这么多年局促在心里的自己。
我记得李安某一次主动谈起《卧虎藏龙》,不胜唏嘘的说,电影里头有一句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只不过借了俞秀莲的口,再三叮嘱玉娇龙,“你记住,这辈子不管你做什么,都一定要诚实地面对你自己。”于是后来,拍着《色戒》的李安,不知道为什么,异常的焦虑,时常无端端就有快要窒息的感觉,连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好几次更在拍摄现场频临崩溃,因此李安决定远赴法罗岛,求见拍摄《第七封印》的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结果一见面,李安就忍不住大哭,而那位年龄比李安长一大截的导演,只是伸出手把李安揽过来,拍拍李安的肩膀,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因为他太明白李安的哭,其实在哭什么。
艺术本来就委屈。不是委屈了自己的梦想,就是委屈了自己的人生。我突然记起一件陈年旧事,旧得,很可能连李安自己也完全记不起来了:他曾经来过吉隆坡。当时金河广场底层的老式戏院还没拆除,《喜宴》恰巧排在那儿上映,而难得获得台湾中影电影公司资助奖金终于可以把电影拍成的李安,在姿态上,应该算是“随片宣传”吧,所以整个首映流程,总见到他腼腆地微微笑着,甚至还主动在首映会之后留了下来,专注而谦虚地,一一回应记者们的提问,完全把自己放在一个比新晋演员还要恭顺的位置上——而我特别喜欢那个时候的李安,因为可以在他脸上看见拍打着翅膀的梦想和准备大展拳脚的他自己。
可当时谁会想到李安会是一只老虎呢?现在的李安,已经不再单纯地只是一个导演的名字,而是一种现象,一种效应,一种坚持。但无论大家怎么看,我老觉得他像一位文人雅士,多过像一位世界级的奥斯卡大导演——他太斯文,太温驯了;也太没有侵略性、太没有野心了。尤其是透过他柔化的眼神和雅化的肢体语言所释放出来的电影里浓郁的人文气息,总是让大家都一厢情愿地认定,不就只是下一个杨德昌或侯孝贤吗?我们谁也没有看出来,这个电影调子本来很轻,情感却非常温暖的台湾导演,却勇敢地率先运用了很多人都弄不明白的3D+4K+120帧电影新技术,用心良苦地企图把观众拉回电影院来。作为第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项的亚洲导演,也是至今唯一两度获得最佳导演奖项的亚洲导演,我们都知道,这些奖项对于李安本身的意义,不过是完成了他自己,圆满了他自己,至于那些轰轰烈烈的掌声,他都侧过身,转让给了台湾和整个以他为傲的华人社会,因为他要的不是这一些,他要的也不会只是这一些。
我记得李安上陈鲁豫的节目,被调侃脸颊上的酒窝很迷人,李安可能是一时情急吧,竟然说成“其实是被狗咬的”,顿时全场一阵哄堂,虽然大家都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是真的,怎会这么巧啊?但李安的确在一众导演里头是少数长得文气又好看的一位,他身上很有一种他自己应该也没有察觉到的田园式的恬淡。特别是,我总觉得李安暗地里长了一双挺危险的桃花眼,汪汪润润的,水气很重,虽然眼神很正直,可眼睛老是腼腼腆腆地在笑,而腼腆,如果男人有心机,其实也可以是一种武器,也可以是一种陷阱。但李安最让人倾倒的魅力是他特别“东方”,有着东方男人特有的深邃和含蓄,这一点其实从他给两个儿子取的名字看得出来:李涵,李淳;都不张扬,都不喧哗,延续了他父亲李昇的脚踏实地,也映照出他整个人诚诚恳恳的悠远和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