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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2019
范俊奇/大卫宝儿——在星球上游荡的双色妖瞳
作者: 范俊奇

其实我谁也没有告诉,我梦见过宝儿。我梦见宝儿在中央艺术坊后巷的防火楼顶上唱歌。我记得特别清楚,梦境里头的我还非常非常年轻,和朋友们穿着奇装异服,呼啸着从酒吧里出来,那酒吧有个很雄性的名字,就叫作“牛头”,而我在梦里大概是喝高了,竟因为一个简陋的笑话而狂笑不已,并且一路拖拉着叮当作响的青春,一路穿过天色即将破晓的闹市。然后我猛地抬起头,就看见了宝儿一个人,穿着一套铁锈色西装,小心翼翼地打上一个蝴蝶翅膀般脆弱的粉紫色领结,安静坐在一条藏在后巷里的防火楼梯上唱歌,他那一对著名的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珠,正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满都是海水汐涨的忧愁,我顿时张大了嘴巴,还没来得及惊讶地叫出声,梦就醒了——

梦醒了。隔了好多好多年之后,宝儿也走了。宝儿走了,但不知怎么的,我始终觉得宝儿的传奇其实才真正开始——我一直天花乱坠地遐想,狡猾如宝儿,绝对会给自己先换过一张造型截然不同的冷峻脸孔,再植入一枚可以将自己一分为二,在人世间任何一个角落恣意显现或率性隐没的晶片:神秘有时,诡异有时,继续游荡人间亦有时。就好像卡夫卡的遗作《城堡》被推出的时候,小说结尾的那几行突然在一页稿纸的中间被中断,甚至他最后一本稿纸还留有几张空白页,很明显的意味着,他根本还没有妥当安排好主角最后的去处,而且在那几处删掉的段落当中,很可能才是主角本身同意的处理结局的方式——生命本来就是一件悬案,只是我们到头来谁也没有办法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尤其是,说不出为什么,我老觉得大卫宝儿跟卡夫卡之间,应该潜伏着连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楚的勾结,而宝儿根本就是从卡夫卡虚构的小说里头蹿出来,最旁若无人地活出自己的一整座水晶宫的主人翁——他只是玩得累了,玩得厌了,想回到他所属于的星球去了。就好像每个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旅客,地球纵观其实,也不外如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亦没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再把时间消耗,除了爱情——爱情是唯一没有办法在其他星球茁壮生长的花果草树。面对一团突然滚到了脚边的爱情的毛线,外星人的惊慌和好奇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因为他们的指纹根本没有办法辨认爱情的来龙和去脉,所以宝儿才会突如其来的,即便沦为战俘,也执意在面对审判的那一刻,众目睽睽地走上前,端起日本军官坂本龙一的脸,狠狠地一口吻下去——吻下去,是因为他需要将爱情残留的气息带回他生长的星球去。像小王子呵护一朵骄纵的玫瑰一般,让他可以在星球的黄昏,那犹如人类的血液凝固了之后的妍紫色天空底下,用他那一对如魔如魅,时而妩媚,时而凶煞的双色瞳孔,安静地和渐渐模糊了轮廓,也渐渐失去了生命迹象的爱情诀别。

而我是那么地喜欢大卫宝儿,像喜欢被一块冰凉的玉坠贴在心口。我时常在想,他明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被电波控制的灵魂,却怎么会有那么一张让人迷恋的嬗变的面容?有时候,他像个病态但俊美的公爵,夜半独自掩上后花园的门,披上厚重的斗篷,翻身跃入公墓里踱步徘徊,而墓园里那只羽毛晶亮如翡翠的猫头鹰,一听到他索索行走的脚步声,就会拍打着翅膀飞过来,停在他的肩膀上,撒娇似的轻啄他的脸颊;又有时候,他的身分其实是个善于矫饰的衣柜里的双性恋绅士,就好像路易威登在他离世之前和他合作的最后一支广告片,他出现在人声喧闹歌舞升平,犹如舞台剧一般华丽的威尼斯面具嘉年华,这头熟练地滑坐到钢琴面前为宾客演唱弹奏,那头静悄悄地退到门侧,一转身即奔向圣马可广场,登上久候的红色热气球,飞到爱情不那么潮湿的繁花绿丛。

乐意为你粉身碎骨

而所有的爱,恐怕还是其次。要到很后很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下来,为什么当初Iman会答应把自己嫁给一个罪证累累的爱情惯犯——而且我们都知道,宝儿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自己是个双性恋者。他跟第一任超模妻子Angela离婚之前,有一次Angela拉开房门,赫然看见宝儿和Mick Jagger——滚石乐队的主唱,两个男人,裸着身体躺在一起。当然,那结局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Angela摔开这一扇门走了出去。随后Iman推开同一扇门走了进来。他们都说,摇滚巨星身边永远不能够缺少的,除了毒品,还有名模,而Iman刚巧是来自索马里艳色凛凛的黑人名模,想必这说法总有它的几分道理。

但我还是比较愿意选择去相信,Iman是真心诚意爱上宝儿的。虽然连宝儿自己也经常困惑,到底那些女孩儿们爱上的是他的名气,还是真的爱上扑朔迷离的他自己?而Iman毕竟不同,她见过世面,她摸透真假,所以调混在她的爱里头其实还有着太多其他的元素,比如崇拜,比如宿命,比如依赖,所以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Iman之所以奋不顾身地投奔这一段危机四伏的婚姻,主要是因为她嫁的其实是一个神话、一则传奇,以及,一个永远有待揭晓的谜——她在镜头面前挑了挑修得细细的眉毛,然后回过头来说,她喜欢挑战还没有揭晓的谜底。于是Iman特意在脚踝纹了一把刀,而这把刀的名字叫Bowie,她要用行动表明,她将来所走的每一步路,都要带着这个名字一起同行。你大概不知道,David Bowie的原名叫David Jones,而Bowie其实是他钟爱的一个美国刀具品牌名字,因此这一把纹在Iman脚踝上的小刀,顿时有了温柔与暴烈并存的意义,她要带着她的爱与疑惑,锋锋利利地把下半截人生一步一步荡开去。

而落在乐迷的眼里,宝儿就像块在尘世中浮沉了千百万年,满面沧桑,刚从地底里挖掘出来的古青铜器,中国的,东方的,玄秘的。而中国,说到中国,曾经在苏格兰寺院学佛的宝儿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怀疑他前世一定是西藏一名切切转动经筒的僧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总是一高兴就戴着用长方形绢布制成的黄色法器“哈达”出现在演唱会上,更常常出其不意地把修行中的喇嘛请到他的演唱会与他同台。你听过宝儿唱的《Young Americans》吧?他说,不信你们试试把整首歌倒过来听,看看像不像藏教音乐?他迷恋西藏,常常想要到西藏隐世埋名,并且像那里的僧侣一样,一连几个星期一动不动地待在深山里,每隔三天才吃一次饭,对他来说,西藏显然是一个比月球还要神秘的地方,也是他下一世要投胎的地方。

我甚至在想,宝儿应该不会介意穿着草鞋步行80里,到贵州的丹寨县给当地的师傅端茶敬酒,请师傅给他造一个用苦竹制成的芦笙,然后在苗族喜庆丰收的节日,戴上笨重的银首饰,闪亮着他一褐一蓝的眼珠,和大伙一起高兴地跳着锦鸡舞。宝儿一直对东方文化表示出深不见底的好奇,我记得他在左边小腿内侧纹了一个骑在海豚身上,双手伸向天上祈祷的裸体男人,而纹身底部,映衬着几行日本铭文。他的表演当中,本来就有浓厚的日本歌舞伎剧院特征,华丽妖娆,一如艺妓。你恐怕有点印象,他甚至在Earthling的香港版专辑,收录了一首由林夕填词的《刹那天地》,还用中文跟黄耀明合唱过这一首充满禅味的迷幻歌曲——隐约解释了宝儿死后拒绝任何告别纪念,他只想依据佛教仪式,简单而庄重,把骨灰撒在巴厘岛的海面上,不想和当年Brian Jones离世时那样,让乐迷哭泣着向天空放飞3500只蝴蝶,象征永恒地飞翔,也象征无止境的自由。

但我实在怀疑:一个人同时被那么多重身分分裂,是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他是高贵冷峻的公爵。他也是苍白颓废的瘾君子。他颠簸流离。他神秘沉静。他超脱而前卫。他尖锐而敏感。他是来自外太空的Ziggy Stardust。他也是暂住地球的火星来客。他亦男亦女,非男非女。他雌雄合体,性别重叠。他既是以中性形象出现的双性恋者,也是性别革命、波普艺术、角色扮演、华丽摇滚的燎原之祖——颓废是一颗最华丽的迷幻药,而躲在这分裂之后再重叠的身分底下,你只需要记得一个永远不可能被复制的名字:Bowie,David Bowie,我相信,你会乐意在他建构起来的国境里,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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