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得早,而外头正冷得厉害,她穿着一双帅气的男装皮鞋,鞋头粗粗笨笨的,配一件随性的黑色宽松裤,和一件看得出来挺考究的黑色衬衫,然后草草地,在肩上披一件有点疲累、有点沧桑的黑色毛衣,和一大伙人呼啸着挤进小小的酒馆喝两杯 。
要到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所穿的每一件黑色的、有如披了一件小型剧场在身上、懂得叹息和皱眉的衣服,其实都是山本耀司特别给她设计的。她一直都是山本先生的缪斯。山本耀司每一次看着她,那眼神就像火山口上的熔化的岩浆,滚烫的、炙热的、危机四伏的,但同时又是温柔的、迷茫的、天长地久的。我记得她很喜欢穿山本耀司设计的男装,宽松,并且满满的都是无任的包容,穿上去有一种被熟悉的身体拥抱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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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之中,她其实很少一个人。很少。虽然看得出来,她其实并不怎么享受热闹,但她身边总是被一大班肢体灵活情绪躁动的舞者簇拥。而越是人多的场合,不知怎么的,越是突显出她的孤独其实锐利得好像一把匕首,在暗夜里闪闪发光。然后她坐了下来,总是手不离烟,也总是隔着一层弥漫着的烟雾,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而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其实已经老了,老得一站出来,满脸都是千山万水,我望着她的照片,望着她在视频上娴静地舞动,望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影在舞台上暴烈地旋转、旋转、旋转,然后想起她说的,“舞吧,舞吧,要不我们终将迷失自己。”这是真的,因为到头来,梦想难逃被扭曲,青春终究会憔悴,只有舞蹈,那片刻的奔放,才是记忆中的永恒。
我实在想不起来是谁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呢:“再来一小杯酒,顺便也来一根香烟,现在暂且不回家。”这话倒是跟她对上了,只是差点忘了提,她虽然生活在被名气笼罩和被灯光照射之下,可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过问她的工作,也从来不乐意公开自己的私事,在她最后的那几年,她更加严密地隐藏起自己,如果你敬重一个人,首先你必须得学会如何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感,这样你才能和她在精神上真正地靠近。我记得有一次,她难得提起,说她出生在德国一个叫索林根的小镇,父亲经营一家小小的旅社,她从小就有喜欢偷看人但又不喜欢和人亲近的怪脾气,常常躲在旅社的咖啡厅桌底下,观察形形色色住进旅社里的客人,模彷他们说话的神气,抄袭他们走路的姿态,然后把他们统统都编进她自说自演的私人剧场里,但就是不肯在大人面前轻易透露她自己。
德国人的骄傲
而我其实并不是太懂舞蹈呢。我只是从一开始就毫无来由地喜欢她和喜欢所有关于她的一切的一切。而我特别喜欢的,其实是一张她的照片。她半低着头,眼皮垂了下来,她梳着数十年如一日的长长的马尾,薄薄的嘴唇上,好像涂了点口红又好像不,而轻轻分布在额头眼尾和嘴角的皱纹,不多不少,刚刚好足够用来陈述她一路的沧桑和曾经的曲折。
尤其是我留意了好久,她的耳朵真美,真的很美,娟秀得像一颗从沙滩上捡回来的被海浪冲刷得特别干净的贝壳,我常常在想,她年轻时候潺湲的媚姿,该曾经如何地颠倒众生?当她让情绪完完全全沉潜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在酒馆一角思考的神情,你一定听说过德国人怎么形容她,“一张圣母般慈爱安详的脸庞。” 德国人都疼她,都敬重她,是的,Pina Bausch,一个让原本已经很骄傲的德国人更加骄傲的名字,而她和她编的舞,也是德国人最为为敬重的排名第一的出口文化。她成立的“乌帕塔舞蹈剧场”(Tanztheater Wuppertal ),推动的是一种打破界限但真实运转的复合性艺术,她看起来开放但实际上严厉,不断唆使舞者用身体说话,并且常常在剧本上把适量的悲伤和幽默调混在一起,重复采用不同的角度,诉说红男绿女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贪婪的欲望。
而她编的舞,从来都不单单只是在跳舞,她可以随手把颓废糜烂的社会现象,在舞台上排练成一种视觉上的惊叹号,也可以把人们需索无度的物质渴望,在舞台上强烈地投射成一片霓虹灯,她切入思考的角度和她呈现舞蹈的方式,显然的,已经让她成为最惊世骇俗的舞蹈家,而她特别擅长以“舞蹈剧场形式”、“视觉美学震撼”、“哲学人生思考”作为创作基石,也作为她编排的舞蹈的签名式,并间接将她的名字,在某一个程度上,紧密地和现代舞划上没有办法分割的等号。
实际上,碧娜鲍许的舞团一路鸣放,栽种出许多疯靡世界的固定舞码,比如《月满》、《春之祭》、《交际场》、《康乃馨》、《穆勒咖啡馆》和《热情的马祖卡》等,而由她领军的舞蹈剧场(Tanztheater Wuppertal)和美国后现代舞蹈(Postmodern Dance)以及日本舞踏(Butoh),更被并列为当代三大新舞蹈流派。因此碧娜鲍许态度上的强硬,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针对舞蹈,我总记得她说过一句话:“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而不是如何动。”舞的本质,就是要“舞起来,动起来”。
因此大家对她的宠爱,一部分因为她的个性强悍孤傲,另一部分因为她的舞蹈危险张狂,她一点也不避讳用她的舞蹈来挑拨生活的残酷与暴力,并且讽刺爱情的折磨与消耗,在她的舞蹈当中,从来不曾出现懦弱和逃避,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捍卫和对抗。而现代舞的发展史上,不能忽略德国的表现主义舞蹈,它是20世纪初,现代舞萌芽时期最早、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体系,而在这里头,碧娜鲍许在舞台上时而潺湲时而激烈的风格,宛如一个妩媚的苦行者,绝对是不能被刷掉的一道风景。
孤傲当中夹杂坚持和不妥协
舞蹈对碧娜鲍许来说,根本就是一场兴味盎然的奇想界限,她几乎掌握着所有的主控权,但生命不是。在生命和际遇面前,她那一张闪着灵气的嶙峋的脸,也有寂寥下来的时候。她下世那一年,已经68岁了,分明走到“花时已去,梦里多愁”的下山路,但对于舞蹈,她到最后那一刻,仍还是渴望可以强壮地在舞台上飞、奔、滚、摔、跳——在连环的暴烈当中,一片一片地拼凑温柔。而舞蹈最好看的,我们都知道,不是动作,不是意想,而是力道。因此碧娜鲍许从不认为真正让人惊骇的舞蹈并不应当来自这种过分表面的张力,她的孤傲当中,隐藏着太多的坚持和不妥协,她编的舞,无论是高舞蹈性的技巧炫耀,或者是高象征性的造型动作,都包藏在一种强调精神层面的真实当中,虽然你明知她的舞台布满危险的地雷,可是你却常常可以在她的舞蹈当中,找到被自己质疑的另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况且我总是觉得,碧娜鲍许适合重复被书写,适合不断被纪念,尤其在每一次回到小公寓,坐在清冷的靠近露台边的椅子上,亮起或捻熄心里的那一盏灯的时候。我想念她,像想念一首歌谣,像想念一片稻田,像想念一层山腰上的雾,像想念母亲——
就好像碧娜鲍许逝世的时候,林怀民知道她带领的乌帕塔舞蹈剧场并没有因为她的逝世而中断演出,于是不动声色,买了一张机票飞到苏联,因为当时正逢契诃夫艺术节,全苏联都在期待公演碧娜1976年作品《七宗罪》,他从机场直奔剧院,连续3个晚上,都坐在同样的座位上,失魂落魄。而林怀民事后说,“每一个舞蹈家都是一样的,剧场就是他们的家。”所以他决定到剧场去吊唁碧娜,而碧娜不在了,但她的舞团还是一样让别人感动,让她自己骄傲,首演后的酒会上,台上的舞者走下舞台,见到碧娜的好友林怀民,专程山一程水一程,来到到莫斯科欣赏他们的演出,都禁不住抱着林怀民,泣不成声——之后林怀民谈起碧娜,也只是感慨地说,他俩都一样,都不多话,但因为两人同是舞蹈家,都在自己生长的国土为舞蹈耕耘过、拼搏过、沮丧过、失落过,所以有一种相濡以沫的亲,两人碰了面,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各自担着一根烟,在剧场后台入口处的吸烟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所有的爱与理解与相扶相持,都在那一阵又一阵的烟雾弥漫中,缓缓地凝集在一起,也缓缓在大家把梦想解散的前夕,用刺墨般的善意,去修补彼此的支离,去完整彼此的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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