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长得真好。长得好的文人其实不少。比如胡适,比如徐志摩,比如梁思成;都眉目清秀,都衣冠楚楚,都一派绅士。就连鲁迅,我也觉得鲁迅长得好,好在一脸的忍辱负重,好在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神色,凝重而肃穆,看上去特别有戏剧张力,只可惜鲁迅身材短小了一些,多少削减了阳刚之气。而丰子恺显然是不同的。虽然身形单薄,丰子恺却长着一张出乎意料的明星脸,轮廓特别深,鼻梁高挺,双目深邃,而且十分上相,在镜头面前神态自若,有点像那些自恃卖相养眼的明星,很是知道怎么在摄影机面前自动把角度调好,适当地释放所谓的个人魅力——当然丰子恺不会去计较这一些,也当然丰子恺不懂得去包装这一些。可我见过好几张丰子恺的照片,发现他侧脸比正脸好看,我记得有一张是他刚从日本学成归来在影楼拍的,时值1921年末,照片里头的他一脸愤愤不平,两边的头发都被刀子削得高高的,简直就是时下最流行的愤青们最爱剪的发型,眼神恶狠狠地瞅着镜头,身上倒是端端正正地打了领带套上背心穿上长袖白衬衫,手里还握着一本半卷起来的书——于是我在想,当年的丰子恺,应该怎么都估摸不到,他往后的形象,竟会是把洋装统统都丢掉,十年如一日地套一袭粗布长衫,在耳朵上挂一副圆形眼镜,并且蓄起了老成的山羊胡须,长长地垂挂在胸前,完全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副把国情世情人间情都看通看透,事事了然于心的模样。
因此我老是反复忖度,这泰半是受了他特别仰慕的老师李叔同的影响罢?丰子恺说过,“凡是先生喜欢的,我都喜欢”。而出家修道之前的李叔同,年轻时随母亲从天津来到上海,整个人洋里洋气的,穿着讲究得不得了,而且十分前卫,完全把自己由头到脚都浸入了上海的纸醉金迷里头,每次出门,穿西服打领结套皮鞋,非得全副武装不可,加上相貌堂堂,根本就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他对丰子恺说,“做人做事,光是认真是不够的,还要十二分的认真才行。”当时的李叔同刚从日本攻读西洋艺术回来,既是留学生,就要认认真真地树立起地道留学生的样子,这不是媚外或虚荣,而是对自己身分的基本尊重。一直到后来李叔同的母亲逝世,他决定回国当教师,这才当机立断,褪下洋服,换上一袭干净无华的黑布褂子,一脸的宽容与谦和,而那褂子上的黑,我印象出奇深刻,黑得谦虚诚恳,黑得不卑不亢,黑得温和而严厉——既是教师,就必须在形象上有教师的样子,就连眼镜,李叔同也从金丝换成钢丝,彻底洗脱在日本当留学生的形象,因此很明显的,丰子恺后来的造型,多少是受了李叔同的影响,庄重而儒雅,能放能收,既有教师任重道远的形态,也有艺术家逍遥自在的做派,自成一格,有如纸窗外纷纷落下的初雪,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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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一直特别喜欢丰子恺,对他的喜欢,远在笔锋犀利的鲁迅之上,喜欢他画风的朴实,喜欢他字句的素简,喜欢他泼翻在字画上坦然的才气和干净的孩子气,有一股让人安静下来的慈悲,可以养心,也可以调性,就像炎夏里一壶不知是谁善意搁在郊道旁一座凉亭里的清茶,光是远远瞥见,还未趋前去端起杯盏,暑气就先消了。我尤其喜欢他整个人生一直都很平实地“艺术化”,明明历尽人世间的大颠大沛和大喜大悲,颜面上还是一派的窗明几净——就好像,我从来不敢惊扰在公园或在茶室里打盹的老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他们那一脸的懵懂与混沌底下,心里头其实一路在大张旗帜地上演着和自己的青春十八相送,而那场面之浩大,那鼓声之喧闹,那剧情之曲折,恐怕是超乎我们远远可以想像的——每一个人,在他自己的回忆里头,都是独当一面的英雄。而丰子恺,他特别懂得把苦难的生活过得惬意又有文趣,就算抗日逃难那么艰辛的时候,他携妻带小,在尘烟滚滚的世道上寻找一处安身立命之地,仍然一路疲于奔命,一路不忘题诗作画撰文,从杭州、汉口、桂林、重庆,每到一处,必作一画,但字画背后藏的,全是他被命运三番几次刁难和盘问,等闲不向人说的委屈。而且丰子恺到底是艺术家,生活上相对总是比较安逸的,即便遇上逃难这么艰苦的事儿,他也可以将之转化成“艺术性的逃难”,路上盘缠使尽,他便让孩子们把压岁钱掏出来,一块两块的洋钱,凑足了路资,又一路往前颠簸而行,每到一处地方,仗着他的名气,就想办法开个画展什么的,只要把画卖出去,一家人的拮据生活就有着落了。而丰子恺在逃难期间的画作,总是避重就轻,轻轻带过老百姓在战祸中的孱弱与微茫,倒是映照出他一如既往地良善,淡泊,谦逊,像一丛青绿挺拔的竹子,纤细而磊落,明明困顿在现实之中,却又有办法跳脱于世俗之上,流散出温润而纯真的人情味。我尤其喜欢丰子恺顺应善缘,顺应天命,顺应弘一法师在他额头上压下的一抹指纹记认 ,倾尽心力,配合出家后法号“弘一”的恩师李叔同,以四百五十余幅画作结合而成的6册《护生画集》——直至弘一法师圆寂,这一系列本着引导众生“去除残忍心,护养慈悲心”的画集,早已遍传天下,而丰子恺更在弘一法师门下,皈依佛法,法号“婴行”——那法号之美,不单诗意盈满,踽踽而行,穿越佛境和法意。
什么都比不上“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石门湾老家
大家都说,丰子恺的字画,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特别招人喜爱,因此丰子恺爱猫,也就变得理所当然——我看过一张照片,一只稚气的白猫,一跃而上,蹲在丰子恺戴着冷帽的头顶,丰子恺竟一点也不懊恼,神色自若地继续读书,而从丰子恺身上穿着的棉袄看来,当时应是初冬吧,冬阳暖暖地筛进丰子恺当时住的“日月楼”,那只丰子恺将它取名为“白象”的白猫,大抵为了撒娇,并且顺道儿取一取暖,所以才会跃上丰子恺的头顶,而那画面之和谐,连我这种天生惧猫,曾因被猫儿一路喵喵叫着穷追不舍,而不得不撒手丢下手里提着的咸鱼煎饼便当,转过身落荒而逃之人,也禁不住嘴角泛笑,觉得这样的画面,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好,就好像丰子恺自认猫缘甚深,常常把猫画进他的漫画里,也常常借猫叙事说道理,我倒是特别对他养的“白象”好奇,因为丰子恺说它两只眼球一黄一蓝,浑身雪白,漂亮得连查户口的警察见了它,也禁不住对它逗弄起来,暂时不查了,而我则觉得这“白象”不就是另一位音乐金童子大卫·宝儿吗,彼此都有神秘的双色眼瞳,在眼光照耀之下,瞳孔细得几乎看不见,神秘得很,也诡异得很。就连丰子恺尊敬的李叔同,也是心思上翻山越岭的爱猫之人,他可以从国外发电报回来,就只为了询问,“爱猫安否”?都说文人爱猫成痴,这事恐怕是真的,而我偏偏对所有动物都生分,都保持客气而礼貌的距离,尤其消受不起猫儿幽灵也似,出其不意把身子贴上我脚边耳鬓厮磨,是于老舍竟每晚都要守门,非要等到家里的爱猫夜游归来才肯锁上家门,落在我眼里,简直匪夷所思。
又比如丰子恺爱喝两杯,在生活最难过的时候,人们最关心的只是身体的温饱,见了面难免要问,吃过饭了没?而丰子恺每次总是摆摆手笑晏晏地说,吃过嘞吃过嘞,其实他哪有吃过什么饭了,不过是喝了几口畅快的酒罢了,他说,“酒是米做的,我喝了酒,不就等于吃了饭么?”大家听了,都只能苦笑着摇头。最难过的是,丰子恺晚年坎坷,遇上了文革,好几次被红卫兵按压在画院的草地上,刷糨糊、贴大字报、抽皮鞭,每次挨完皮鞭,脸色苍白地扶着墙壁脚步踉跄,家人见了眼泪马上冒上眼眶,他倒反过来催着要酒喝,安慰家里的人说,“算得了啥啊,只要回得了家,只要回到家有酒喝,其他都是小事。”就好像丰子恺曾经到过台湾中山堂办过画展,当地的朋友纷纷劝他移居台湾,他表面上是心动了,说台湾风土人情什么都好,偏偏就是少了绍兴酒,没有酒,就算有诗有远方,终究比不上他画的,一伙朋友喝完两斤花雕,“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石门湾老家好。而那好,才是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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