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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10:00am 07/09/2020

范俊奇/舒淇不美

作者: 范俊奇

舒淇不美。真的不美。两只眼睛生得太开;嘴唇太厚;鼻子太塌;门牙的牙缝太大;而且脸上的雀斑不上妆的时候老是吱吱喳喳,表现得太过雀跃——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舒淇不美。很少女明星可以借“不美”来重新定义“美”,除了舒淇。而舒淇的不美,是当她把脸哭花了,那糊掉的烟熏妆,和那脱掉一半的口红,让她突然看起来就像半截被劈开来斜立在巴黎拉丁区那座叫水管围起来的装置艺术,美得让你好像被谁当场赏了一记耳光,呆怔在现场,夹在手指的香烟羞愧地掉了满地的灰烬,然后你才慢慢对自己之前审美的坏品味,泛起一股无地自容的况味——因为舒淇的美,容得下一个江湖的险恶,并且会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对世俗作出调皮的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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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见过舒淇两次。两次都是惊鸿也似的就只那么一瞥,但那一瞥,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惊魂未定——我其实必须承认我算不上对美女毫无见识,但舒淇的美,绝对不是一般的见识,而是隐隐有一种很深邃的故事感,介于沧桑与淡泊之间,然后单刀直入,将刀口抵在大家的心口上,让人禁不住心头一紧——啊,销魂其实也可以是一种暴力。而且舒淇的美从来不是“行走处暗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她没有这一份表面矜重,实则“弄烟惹雨,媚体藏风”的能耐,她的美是挑战世俗,是颠覆规范,是自成一格,没有技法,没有匠气,没有铺陈,面无惧色地以一脸桀骜,狠狠将全场制伏——我想起舒淇说的,说她有一次站在香港的路边等剧组的车子接她去片场,然后有一辆敞篷货车打她身边经过,车上的司机大大声地对她奚落,冲着她喊,“脱——星——”,舒淇抬起头,倔强地报以微笑,但她知道,有一股凉凉的凄凉正慢慢地漫过她的全身,所以才会有后来舒淇回到台湾上蔡康永的节目,蔡康永问她,“舒淇你这几年当演员的生活过得好吗”,可能是因为回到了台湾,可能是因为觉得亲,所以才会一时没忍住所受的委屈,在镜头面前,哭得浑身哆嗦——因此我后来每一次看舒淇,都在她的美丽当中,看见她在逆境中反败为胜的痛快淋漓,也看见她年轻时受过的委屈和叛乱过的青春,如何在她体内注射令她的美丽因此更加倨傲更加生动的激素。

而舒淇对上一次来吉隆坡是为意大利高端时尚品牌Emporio Armani主持新店开幕,当时她是全球代言,被大批媒体和群众一路追逼,寸步难移,动弹不得——奇怪的是,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晚舒淇唇膏的颜色,那么深不可测的暗红色,只要再往下加深一号就变成紫了,因此整个晚上舒淇看起来就好像在嘴里叼着一朵失血过多的玫瑰,美丽得有点诡异。另外一次是在巴塞尔腕表珠宝展,她穿一身的绿,像一尾刚被春雷吵醒的青蛇,时尚设计师Elie Saab在那一身绿上头还意犹未尽地让它爬满了黑色的直条纹,机伶地拉长了舒淇不算特别高挑的身形,而舒淇心不在焉地微笑着,琢磨是因为时差,她多少看起来有点累,只专业地举起戴着百万钻石精表的手腕让大家拍照,完美地示范了波光粼粼的东方美。

然后我突然记起好久好久以前,香港的时尚才女黎坚惠还在世的时候,她主编的《变形虫》最爱把脚尖踮在潮流的悬崖上,铤而走险,用偏锋的时尚去对抗美,有一次她访问张曼玉,谈起对时下新进的女明星有没有特别的印象,张曼玉马上脱口而出,“舒淇吧。舒淇挺好啊。如果是舒淇,我毛遂自荐帮她做造型给你们杂志拍封面。”舒淇是极少数可以轻易赢得同性莫名好感的女明星,因为她初初出道的性感带着干干净净的孩子气,而且偶尔会透出一种台湾女孩子专有的,看上去就好像把脸贴在雪地上,晶莹的,娴静的,有条有理的清纯。

可不知道为什么,有好几次望着舒淇,我会没来由地走了神,联想起张钧甯——张钧甯算是近几年台湾颇端得出大场面的女演员,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台湾大学社会系教授,母亲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父亲和母亲是在民风特别严谨,并且在理性得不可理喻的德国生下她和姐姐,而张钧甯本身也是中央大学的法律系学士。有一次张钧甯用温婉的语气在接受访问时对记者说,“每次旅行,我都会带一双跑步鞋,每天清晨一定会去跑步,我要把快乐的足迹留遍世界每个角落。”当时第一个行雷闪电般劈开我脑袋的反差画面是,16岁的舒淇化着浓浓的妆,穿着很短很短的裙,然后脚下踩着廉价的七彩缤纷的高跟鞋,摇摇欲坠地走在新店区的街上,以为可以利用夸张俗气的打扮来掩饰她的入世未深,在家里附近的一家录影带租借公司打假期工,然后果然吸引了所谓的模特经纪向舒淇靠过来,压低声音问她,“小妹,你想不想当模特儿?就走走天桥拍拍照那种?”舒淇当然知道,市面上哪来这么多的玻璃鞋?就算有,也不是每个女人的脚板子都挤得进玻璃鞋,但那时候的舒淇,特别希望可以马上脱下脚下那一双廉价的塑胶鞋。又比如有人问张钧甯,有没有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最性感?她侧过头想了一想,然后说,“认真的时候吧,我认真思考的时候最性感。”而我一听,多么想站起来告诉张钧甯,同样是女演员,在终于可以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之前,舒淇的性感是水深火热的性感,是光着身子和男演员互动之后依照剧情被男演员大大力摔倒在墙角,然后导演喊“卡”,剧组的场记随手把一条毛巾大力丢到一脸惊恐的舒淇身上,舒淇抬起头来,尽量让眼神看起来平静而坚定,一闪泪光都不可以有,然后默默用毛巾裹住身子爬起身——那时候舒淇的性感,才真正是千军万马,有血有肉,震动了男人们每一条神经线的性感,因为她的性感背后,没有为了袒露自己的身体感到自责的愧疚感,而且她生命的内容,从来不期待外人对她做出任何的包容。

视她如亲女儿般疼惜的父亲侯导

另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认定舒淇其实有两个父亲:一个是她小时候一听见摩哆车“叭叭叭”回到楼下的声音就会吓得四处找地方躲的父亲;一个是当她回到台北就会约她吃饭,然后安安静静的——就算听到关于她的什么谣言都不会开口去问的侯孝贤。没有谣言可以改变侯孝贤对舒淇的疼爱。好几次侯孝贤说起舒淇,那口吻和那音调,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父亲在亲友面前提起嫁到香港去的女儿,“有一次在香港,我和她一起参加电影金像奖的一个活动,她一到场,大家都蜂拥而上,大家都认识她,大家都喜欢她,我看了心里就特别高兴,特别踏实。”于是我想起小津安二郎和原节子,那种导演和女演员之间张弛有度的亲密和惺惺相惜,其实那本身就是十分动人的情节,仿佛一路拍着拍着,也许就可以拍足一辈子了。我记得侯孝贤说过,那年他把《聂隐娘》的剧组带去坎城,颁奖仪式就快开始了,整组人还没有接到走红地毯的通知,大家心里都有点慌,侯孝贤花了整整17年才拍成的电影恐怕就要铩羽而归,周韵第一个没忍住,泪眼汪汪地跑进洗手间准备卸妆,而舒淇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她需要酒精来镇定自己,后来电话响了,侯孝贤接到通知,因为评审僵持不下,一直到颁奖礼前两个小时才确定名单,结果当晚成绩出炉,侯孝贤获得第68届坎城电影节最佳导演,舒淇坐在位置上,哭得鼻子嘴巴都歪了,简直不成个样子。而舒淇哭,是因为她记起第一次来坎城也是侯孝贤的《千禧曼波》把她一起带过来的,颁奖礼后的庆功派对上,侯孝贤像一个父亲,不厌其烦,一个一个将评委会成员指给舒淇看,要她记住这些名字,将来他不在身边,舒淇可是要自己飞过来参加这些国际电影节的。

侯孝贤说过,他看中舒淇,看中的就是舒淇的刚烈和走投无路之后对命运做出一连串的反击和怎么都不肯妥协的硬脾气——而且舒淇年轻时候那种动不动就砸椅子飙车子玩命子的性子,在玉女密布的台湾电影圈子里,毕竟还真的是不多见。但舒淇其实是怕侯孝贤的。舒淇怕自己入不了戏,又怕自己太过入戏而导致最后出不了戏,“所以拍《最好的时光》那阵子我特别压抑,患上了轻微的忧郁症,每天晚上又喝酒又吃安眠药,可睡不着就是睡不着。”但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你一旦决定了往深处走,就注定了没有办法去闪躲腾挪,因为孤独很多时候比影子还要粘人——那感觉就好像聂隐娘,你必须进入一个完全没有同类的世界,才会完整地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你自己,而那一种深刻背后,每一道朝自己身上砍下去的刀痕,都是无量次的色相的生灭轮转,也都是千百回救度本真的六道轮回——因此即使声名从天而降,聚光灯无时无刻不悬挂在舒淇的头上,对她承诺着荣宠和繁华,可到头来舒淇知道,生命不过是风尘阅历,不落爱憎,这道理她懂得,打16岁她第一次为了摆脱贫穷摆脱原生家庭对她造成的成长伤害而离家出走,等候命运差遣的时候,就已经比谁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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