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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要:你爸为了谈生意带着我们到处跑。后来他去了澳洲,记得吗?
我说怎么大家都去澳洲?去澳洲是股潮流,是新村的一则传说,二伯、三伯、五叔、六婶、大表哥、二表哥、小丽、芹妹、龙姐,全在澳洲,那里能成立第二个家庭圈啦!妈淡然的说,生活艰难,混不下去就往外跑,以前是现在也是,别人是你爸也是,有什么大惊小怪?去,去试试这件T桖,看合不合身。
5.
我鲜少和妹妹说起骏威,那天回怡保,约她在旧街场吃早餐,忍不住将骏威的事细细道来。
骏威今年初二,成绩中等,可为人乖巧,善良,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但他生性沉默寡言,习惯和人(包括老师)保持距离。早些天下课时,骏威又来到我的办公室,手按住肚子,挂着一张我熟悉的,极为痛苦的脸。
我忘了这是第几次。我习惯性的拉开抽屉,拿出一大包什锦饼干放在他面前。骏威撕开包装,开始狼吞虎咽,低着头吃完一包再一包,我再也按捺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到食堂吃午餐。这分明是明知故问,骏威也清楚,因为他只是低声咕哝了什么敷衍我,而我,问题一从嘴巴问出便后悔了,只好不再追问。
到晚上,我用个大塑料袋,装进些零食、面包、杯面。我知道学生宿舍是四人一间房,但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越过走廊,敲了骏威的房门。他见门口站住的是我,稍稍吃惊。房间里其他人都不在。骏威没拒绝我的馈赠,默默接受。我想他可能连晚餐也没吃,因为他看见杯面生硬的吞了口口水。我吩咐他用水煲煲水,师生俩准备在这里共享晚餐。
我坐在角落一张铁椅上,看着骏威煲水,尝试和他聊天。在学校,骏威总是避开我的询问,但此刻他似乎放松了警戒,决定坦诚。我很高兴终于和他有了更进一步,更亲密的关系——好吧,我不清楚他的感受,至少,我是真心这么觉得。
只是,我发现自己越说越多,而且说的全是自己的事。
我告诉骏威,别误会,我妈虽秉持省吃俭用的精神,但在煮食上,她绝对是下足材料,调味重手,喂得家人餐餐美味,餐餐饱足。
骏威往杯面倒沸水,盖上杯盖,坐下,一脸专注的听我说。
只是,我不会让自己太饱,我只会恰到好处,相反,我会把吃不完的小白菜、鸡蛋或鸡肉夹给妹妹,并为此感到高兴,我很小便知道吃得太饱是一种罪恶。而挨饿,正如你一样,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学会从细微处获取快乐。比如我记得,我喜欢买炸腐皮(只需几十仙,但骏威你别以为我口袋里没有更多零钱,有!还有很多很多),在腐皮淋上很多很多的辣椒酱,接着一口咬下去,简直人间美味啊!你看,骏威,我发现了你桌上的钢铁人模型,很抱歉老师刚才随手玩了一下,原来按下这个按钮,钢铁人胸前的灯就会亮起来。谁买给你的玩具?你爸?嗯,你爸对你真好。我爸以前也很疼我,也常给我买玩具。那是很久以前咯,老师也快30岁,不再是迷恋玩具的年龄了。骏威,当你长大到一定的年纪,周围的人,家人,包括你自己,自会开始藐视玩具的存在,真的,你以后会明白,成年人的世界容不下玩具。
爸从澳洲回来后,我们就搬进现在的房子(屋子必须翻修,开始时所有人都不看好,但我妈心灵手巧,终於让它成为新村最温暖舒服的家),爸换了间更小的工厂,虽挂号老板,但其实老板和员工是自己一脚踢,而妈成了车衫工人。我们生活平静,和谐,爸妈给了我和妹妹足够的爱和关怀。唯一的遗憾是家里不再有玩具——我说的是属于小孩的玩具。大人有大人自己的玩具,比如爸迷恋的那些观音、关公、笑佛、拿督公、招财灯笼、聚宝盆、紫水晶、福禄寿、财神爷,爸花大手笔,陆陆续续为家里增添许多神佛的家庭成员。他成了某个庙(或某个堂会?)的会员,吸收各种神秘的信仰、敬天拜神的仪式,回到家里便教我们怎么烧香,默念,磕头,跪拜。获取知识(不管是什么知识)会让人心智变得敏感,爸也是如此。关于风水,他是了然于胸或半桶水我们皆不清楚,但妈,我和妹妹从没任何异议,甚至抱有希望,也许移动拿督公的位置,换掉门口铁闸的颜色,将聚宝盆放靠窗一点,挂多一盏招财灯笼,真的有助招财。最起码能为他赢得当天开奖的马票。骏威,真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抱有希望。
6.
我很好奇,这么晚了,其他室友怎么还不见踪影?宿舍不是有夜禁吗?
我困了,但既然开了头,不管如何我该把话说完,而且骏威似乎不介意我继续占用他的时间。他甚至客气的让我坐到他的床上。
我没打算躺下,但我真的太累,于是决定躺一会,只躺一会。躺好后,我便继续说下去。
到了也许是小学五六年纪吧,我渐渐明白家里被一套说不清道不明,同时不可侵犯的神圣规则控制着,那套逻辑只在爸的心里,我们永远搞不懂。关于这个,骏威,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我在补习班有个很好的朋友,有一次我们约定好把最心爱的玩具带来一起玩。他带了一个小巧逼真的李小龙模型;我带的是玩也玩不腻的超人。补习的地方是新村的一个住家,补习结束后我们在屋前的院子等家人来载,那便是超人和李小龙在长板凳上命运交锋的时候。双雄交战,你推我挤,难分高下啊,陷入胶着之际(其实是我知道爸快要到了)我一时心急,忽然加速,超人的拳头猛地把李小龙的头打断了。大难临头!他很快反应过来,眼眶冒出泪水,嘴唇颤抖。
我们虽是死党,却从没遇过这种情况,我不知该怎么安慰,骏威,因为我是连妹妹哭了也不知所措的人。我担心引起补习老师的注意,情急之下便拉开他的手,将超人塞进他手里,接着奔向大门,拉开车门进去。这下,轮到我哭了。我不是故意要哭,骏威,我不想在爸面前哭,但和最心爱的玩具分别太痛彻心扉。爸很诧异,向我追问我为什么哭。我不记得我是不是全然坦白,还是随便掰了个理由,总之,印象中,几天后爸对着妈怒吼,说我和妹妹的那些玩具是玩物丧志,是妖魔鬼怪,是扼杀家里财运的最大阻力。骏威,哀莫大于心死,对老师来说,那天爸妈的争吵变得如此遥远,不可理喻,我躲在角落,心仍在为失去的超人隐隐作痛,为它哀悼,流泪……
7.
醒来时,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赶不上补习了,但这年头很快被甩掉,替代的第二个念头是骏威竟然没叫醒我,我要赶不上第一堂课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口,窗外仍浸润在柔和的夜色中,天边泼洒着一抹微亮的红光,鸟儿唱着破晓时分的欢歌——嗯,也许我还来得及。
我回过身走到房门,打开,门外却不是预料中的走廊,而是个地上盖有大幅地毯的小厅。小厅尽头有沙发套,酒架子,音响,以及一面全身镜,营造出温暖怡人的空间。
我越过小厅,蹑手蹑脚沿着楼梯下楼,在最后第三级一跳跳到客厅。客厅里沙发,橱柜,矮桌,电视机,按摩椅,都在原本的位置上。我推开客厅虚掩的门,赤脚踩上冰凉的地砖,被一团氤氲的火热冲撞。
爸站在空旷的院子中央,那本是停放马赛地的地方,他旁边站着妈和妹妹。
他们围住烧冥钱的铁桶,铁桶里的火烧得旺盛。爸回头望我一眼,天色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是笑或哭,总之,他喉咙咕哝了一声,将玩具竹篮抬起,像倒垃圾般把竹篮里所有玩具往火里倒。妹妹和妈没阻止,只静静看着。天边溢出一束刺眼的阳光,我揉揉眼睛,朝他们大喊:爸你看,你错了,那从火桶里冒出一团一团的浓烟,它们在天空形成的不是什么牛头马面,妖魔鬼怪的样子,你看,看啊!那一圈一圈浓烟神奇的聚合成超人、蝙蝠侠、蜘蛛侠、金刚、越野跑车、飞机、芭比娃娃,还有数码暴龙的样子,它们是在和我告别啊!妈,你看,它们正欢天喜地地往极乐世界腾云驾雾而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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