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探了探头上的簪,发现插在发髻上那支朱漆莲蓬簪,因一路颠簸,竟微微地被顿斜了,于是她赶紧伸出手,轻轻地扶了扶——而晌午的日头真晒,晒得她有点儿目眩神移,她转过头,细声对领着她双双策马入林的男人说,要不找个大树头歇歇吧,男人不语,阔步把她引到一块巨大的树荫底下,自己却站到树荫外去,她因此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径自取出丝巾与小方壶,倒出壶里的水沁润丝巾,慢慢地印了印微微沁出汗珠的额头,还有如海贝壳般秀巧的耳垂,并且偷偷地瞄了瞄把脸别过一边的男人,眼里荡漾着一汪藏不住的水色与春光,绮思涟涟,顾影粼粼,随即她抬起脚,除下鞋袜,缓缓用丝巾拭了拭小腿肚,并且一边睨了眼一脸正气的男人,一边慢慢地把裙角撩起,露出如白瓷般细致的小腿弯——
我是先认识王祖贤的阿婴,才认识王祖贤的聂小倩——时间上或许错乱了,但情感上却始终板得十分挺直。第一次看见王祖贤,总觉得她的清丽,清丽得有点不安分,而她的幽怨,却像一块云压下来,隐隐埋伏着山雨欲来的玄魅。尤其是她抬起眼,我发现她右眼底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小得像一颗来不及遁身的顿号,且这泪痣之美,美在当它长在王祖贤脸上的时候,其实已经注定了是一个故事最迂回的开端——到现在我记忆里始终有一幕王祖贤戴着凤冠霞帔 ,刚刚挽了面,把脸开了,正准备把自己嫁出去,她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殷红,正端坐在高高的烛台后面,而她那承载着千般言语的眉眼偶尔抬起来,一不小心与谁对上了,马上又轻轻地垂落下来,我想说的是,王祖贤那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艳色,越是娴静的时候,越是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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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为王祖贤,我终于明白美丽其实也可以是一个善意的阴谋。像一张网,撒开来,把每一个对她痴迷、因她失魂、为她颤抖的少年郎的青春全猎入网中。并且远在聂小倩之前,也远在潘金莲和白素贞之前,我印象中最凄艳的王祖贤,是她把头上的髻散开,及腰的长发一溜乌云似的垂落下来,然后她把脸涂得比雪还要白,浓黑的眉毛则像两支短短的箭,冷冷地飞入鬓角,眼神似怨还瞋,唇中央诡异地抹上一圈朱红,然后穿一身挂满花叶的长袍,曼妙地走到村口的岔路,把头斜斜地搁在枝桠上,像一只迷了路但又不急着回家的孤魂,而那凄冷的美丽,像梦魇般紧紧地紧紧地压在每一个少年们的心口——梦里头尽是辗转翻覆的旖旎,一直听见她莲步轻移时系在腰封上的环佩铃铛作响,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而那时候的王祖贤有另外一个迷离的名字,叫阿婴。
为过去风风火火滥杀无辜的美丽忏悔
说起美,王祖贤的美,如果认真思辩,其实一直都与时代严重脱节,说不上典雅,够不着时尚,却美得像一部明清小说,有很厚重的传奇感,也有很曲折的悬疑性,男人一见就很想好奇地伸出手去翻——而且一翻就急不及待想翻到最后一页,看看结局到底是什么——但就算翻到最后一页又如何?王祖贤的美,美得像一弯护城河,城府很深河很沉,不是一般男人可以读得清楚,即便真个读得清楚,也不表示就可以在生活上运用自如。尤其是,岁月撤回了王祖贤的任性,也收紧了王祖贤曾经挥霍无度的美丽,现在的王祖贤,借世隐遁,深居简出,像水池上一朵开得意兴阑珊的睡莲,和天光和云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纵然多么意难平,却也不是不过得抒情写意。但因为抗拒人们老爱提问她的过去,王祖贤宁可歼灭自己未来的所有可能性,也不肯留下任何一条线索可以沿路窥探她的生活轨迹,感觉就像一只一早识穿人类诡计的麋鹿,能够和人群避开多远就多远——而岁月浸润过的王祖贤教会了我们,美,其实和哲学相通,有真才有美,只要是真实的,就是无畏的,因此她清奇的眉眼就算不再水波流荡,依然不失婉约,只是她已经不乐意把心思花在穿衣服上头了,平时穿的几乎都是一派素淡之色,套一句张爱玲说的,“仿佛在为过去的她自己服丧”——如果美丽需要忏悔,那么王祖贤现在的确是在为她过去风风火火滥杀无辜的美丽忏悔——奇怪的是,每一个不得不告别前半生繁华绮丽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越是美丽的,看上去越像是一部厚厚重重的忏悔录,她们脸上荡开来的每一朵微笑,都浮浮沉沉,都迷迷茫茫,有着太多的放不下但又不得不放下。更何况从一开始王祖贤的美丽就是绝对的霸权主义,完全没有推翻的余地,以致连倪匡蔡澜黄霑也为她打抱不平,“有什么理由王祖贤没得入选香港十大靓人?这选举的机制摆明大有问题。”
我记得亦舒写王祖贤,写她有一次在基隆的候机室,一踏进去就奇怪里头的气温怎么那么高,几乎到处都嗅得着男人们焦躁不安的费洛蒙在封闭的空间里横冲直闯,直至她看见年轻时候的王祖贤——王祖贤长得真高,而且因为年轻,嘴角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上扬,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好像在笑,加上浅褐色的眼珠,白皙的皮肤,即便只是穿一件白衬衫搭牛仔裤,脸上根本一点妆都没有,却完完整整把整个台北明媚的春光都种到脸上来——亦舒后来叹了一口气说,台湾实在过分,已经出了个林青霞,现在又来了个王祖贤,那么明目张胆地踩过去香港,根本就不把香港的女人放在眼里——而想起来那时候的台湾多么美好,除了文人,原来也是美人的盛世。
后来忘了是哪一次,读到王祖贤接受访问,她谈起了齐秦,实际上她唯一真正汲取过的爱情养分也只来自齐秦,她说,“我和齐秦分开,分开的不是当年的齐秦,而是现在的齐秦。”我听了禁不住一愣,从来不知道王祖贤爱一个人,可以爱得那么不显山不露水,爱得那么情和理都切割得如此分明,并且情一过,事就迁,仿佛她和齐秦在一起的那15年,明明爱情的朝朝代代都在里头,却也可以说搁下就搁下,一把手抹过去,全盘都不算数——后来齐秦有一次到加拿大演出,拨了好几通电话给王祖贤,始终一通她都不肯接,后来齐秦上了飞机飞回台北,王祖贤才传了一则简讯,“抱歉那几天都没怎么查看电话,错过了。”人世间所有的错过,其实都不尽然是天意。而很多时候,在感情上逆转天意,其实也是一种善意——王祖贤近年修佛,这道理她应该比谁都明白:放下,也是一种修为,并且是一种死而后已的修为。齐秦说过,他这一生的遗憾,是遗憾错过了王祖贤。有一次齐秦发新专辑,即便王祖贤暂时宣告退隐,也主动回到镜头面前,为齐秦的新歌拍摄音乐录影带,并且依照剧情来来回回赤脚奔跑,跑到脚跟都起泡了,她也只是笑着搓了搓脚跟说,“没事,这脚还是跟我以前打篮球的时候一样,特爱起泡——只要他的唱片卖得好就行了。”
因此我偶尔想起苏珊·桑塔格说的,“回忆,是过去对自己发出的一份邀请,邀请自己回到过去的时光面对当时的自己——没有别人,只有自己。”我很好奇,现在的王祖贤,会是以什么方式打开门接待突然造访的回忆?我想起王祖贤好多年前接受蔡康永的访问时候说的,很多时候一切都是冥冥中有所决定,是你设想不来,也没有办法去设想的,爱情也好,事业亦然。总是到后来吧,我们才知道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那一撇一捺,其实一开始就已经在字帖勾上了虚线,就只等我们沿着笔画顺上去而已——我只记得,当时的王祖贤好年轻,说话的声音低低的,而且跟许多台湾女生一样,词句组织能力特别强,每一段话都说得像一篇润过色的散文。而她把头发剪短,刚好贴住耳珠子,一概利落地往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脸上的妆真干净,眉毛很直很浓很坚毅,所谓美得摄人心魄,原来真有此事,我记得她穿一身黑,只在颈上机巧地围了一条画龙点睛的桃红色围巾——但那时候我开始发觉王祖贤的眼神里已经有一种淡淡的拒人于千里,客气的,礼貌的,不是那么允许别人对她靠近,就算王祖贤在访问当中选择的词汇,停顿的次数,语调的音律,其实都可以听得出来,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因为不爱念书才加入台电女篮亭亭玉立才十五六岁就被邀请拍汽水广告的美少女,而是已经懂得在录影机面前不着痕迹地绕过她想要模糊下来的记忆的女明星,成熟而霸气;美丽但锐利。
王祖贤也许不知道,我们其实比她更害怕看见她在我们面前慢慢老去——天边一朵王祖贤。王祖贤到现在依然是我们青春记忆里最高最远,也最洁净最轻盈的那一朵云。就好像褪了色的中学时期和同学们一起合影的那一张照片——钟声一响,青春一哄而散,我们甚至不知道曾经一起在补习班里勾肩搭背的同学最后都流散到哪儿去了,但我们知道大家的记忆里都藏着一个王祖贤,她躁动了我们的青春,她也温柔了我们的回忆,一次又一次——只是青春终究只有一次,再倒回来的,我们都知道,已经不是青春,只不过是相对无言,久违了的纯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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